【黃國章命案】在異鄉心碎的母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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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得知在海軍服役的兒子失蹤,陳碧娥便擔憂得難以闔眼,全家四處奔波尋找被軍方指控「逃兵」的黃國章下落。過了一個禮拜,她期盼已久的兒子終於出現──然而卻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被異鄉的漁民撈起,在對岸等待她去認屍。

心碎的母親,在喪子的極大痛苦之中,仍必須努力保持堅強的心與清醒的腦袋。因為接下來,她得要去面對軍方,揭穿他們的謊言。

孩子的性命已經回不來了,那麼她一定要帶回真相。

黃國章結束新訓,放新訓假與朋友出遊照片,從朋友家人的描述來看黃國章並非南陽艦輔導報告所說的「自閉」(照片來源:黃媽媽提供)

 

軍方的暗示

事後回想,陳碧娥對紅十字會先通知他們家發現國章的事,而不是先通知軍方,感到些許慶幸。畢竟,軍方可是當著她的面,指控她下落不明的兒子「逃兵」,卻又要她點收所有物品,自相矛盾。究竟整艘南陽艦「九一七」號,還有多少瞞著她的事情?如果他們比黃家先知道黃國章遺體的下落,會不會乾脆掩蓋真相,一輩子都不告訴她兒子在哪裡呢?

6月17日當天下午,也就是噩耗傳來的同一天,軍方也打電話來黃家了。電話那端的人是一位姓闕的軍官,他先是慰問了家屬一番,接著便提到撫卹事宜。「如果是自殺的話,只能領12萬元喪葬費。」軍官意有所指地暗示:「但如果是『因公殉職』的話,給的錢就會比較高一點……這部分希望家屬可以『多多配合』。」

「多多配合」是甚麼意思?陳碧娥一聽到這句話,長期累積的怒氣跟懷疑爆發了出來。她的兒子人好好地去當兵,不到半年就不明不白死掉了;軍方前後說法不一,先指控黃國章逃兵,後來又說他可以是自殺,可以是因公殉職,那真相到底是甚麼?陳碧娥拒絕了軍方的勸誘。「我的兒子死了!不是錢多少的問題,我要的是真相!」

放下話筒的她,知道想要向龐大的軍方求真相,憑她們自己一介老百姓的力量是很困難的,她必須向外求援。當天下午,陳碧娥向當時擔任花蓮縣立法委員的民進黨前主席黃信介,以及國大代表陳永興陳情,希望這個國會最大反對黨的民意代表,能夠替她與兒子發聲。

一瞬間,黃國章這位18歲花蓮少年的死亡事件,成為了中央立法機關層級的議題,以及全國媒體報導關注的對象。向來過著平凡主婦生活,在鄉下開洗衣店的陳碧娥,為了追查兒子殞命的真相,滿懷著悲慟與怒火,不得已站上了更高的舞台。

1995年6月20日中國時報報導

 

輿論起風浪

「黃國章命案」被拉上立法院的層級,家屬在記者會上淒厲控訴軍方的鏡頭,以及軍方說詞的明顯矛盾,很快就激發全國輿論的同情。眾多服役過南陽艦,以及其他惡名昭彰的海軍單位的男性紛紛響應,打電話到陳永興與黃信介的服務處,表示南陽艦、綏陽艦、開陽艦等船艦有嚴重的管教不當問題,老兵欺負新兵風氣很盛。一位名為閻國昌的高雄市民,更是出面向媒體表示他也曾在南陽艦服役,他在艦上所見與遭遇,跟遭受不人道虐待的黃國章十分相近。種種超乎常理的處罰方式,還被老兵洋洋得意的視為「傳統精神」。

南陽艦的狀況真是這麼糟嗎?雖然不乏有老兵出來護航,但更多的是質疑的聲浪,以及眾多當兵男性感同身受的創傷經驗。

在立法院受反對黨質詢,在媒體輿論受到民眾圍攻,無法及時大事化小的軍方,只好趕快組成專案小組,調查黃國章死因,並極力慰問黃家,還聲稱已經把一位欺凌國章的老兵移送調查了。

不過,軍方種種的「亡羊補牢」措施,在陳碧娥眼中,全都是新一波拙劣的謊言。因為軍方所做的「調查」動作,全都只是為了安撫她的怒氣,以及應付民意代表跟媒體罷了。真正應該面對的「真相」,在軍方矛盾又反覆的言行之中,依然不見一絲蹤影。

比方說,光是南陽艦官兵對黃國章失蹤情形的證詞,就充滿了問題。

X是駕駛室值更位置,紅點是移動中的黃國章(圖片來源:《少了一個之後─孤軍》,馬克吐溫)

充滿疑點的「落海」情形

根據海軍總部提供的黃國章6月9日落海情形概要,黃國章早上8點半跟9點10分兩次打電話回家給母親,要求不假離營;失敗之後,他在中午12點試圖用父親頭痛為由請假,再度失敗。中間,他也兩度找同艦士兵陳振和詢問「不假離營的後果」、「跳入海中會被捲死是不是真的」等問題。

下午2點30分,全艦開始就出港進行部署;2點54分,全艦解除部署,但士兵李金城跟胡木雲卻看到黃國章走在飛行甲板上。很快地,不過3分鐘的時間,拿著手提袋的黃國章,在官廳前走道出現,為士兵吳燕隆目擊。3點整,當時被指派負責輔導黃國章的士兵羅明三向班長王頌舜報告,表示黃國章沒有就值更位置,人不見了。

依照海軍的說法,南陽艦得知黃國章失蹤之後,就開始在全艦展開搜索,但沒有看見人影。到了晚間7點35分,艦上才研判他「可能落水」,派出四艘艦艇出海,也請區域內漁船協尋。通報40分鐘後,南陽艦「九一七」號才停艦返航,此時位置距離左營軍港59海哩,在澎湖跟外傘頂洲上方之海域。隔天早上8點,船艦回到左營軍港,艦長接見了心急如焚的陳碧娥。

那個時候,艦長馮逸成從陳碧娥方面得知黃國章能游泳200到300公尺,並表示國章失蹤時,軍艦離港不到100公尺,還用這兩點推理出國章「逃兵」的結論。然而,如果黃國章真是在左營軍港外100公尺處失蹤,為何穿著他軍籍號碼制服的屍體,會在澎湖外海被中國漁民撈起呢?那幾天的風浪是否受到前一天的颱風「狄安娜」影響?臺灣海峽屍體漂流的方向為何?尚待研究。這是第一個疑點。

再來,出面作證的南陽艦官兵們,紛紛宣稱他們目擊到黃國章在艦上移動、拿行李、穿便服,顯然準備要逃兵。姑且先不論黃國章竟然能夠在極短的幾分鐘內,從部署位置移動到住艙拿行李,又快速穿越飛行甲板、官廳前走道等處,還都讓上述士兵「目擊」到他的行蹤,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好了;光是他們宣稱他穿便服,卻與漁民發現的穿黃國章軍服遺體不符,就是第二個說不通的疑點。

第三個疑點是南陽艦停艦搜索的時間問題。羅明三下午3點就報告黃國章失蹤,全艦也展開搜索。而且根據醫官的說法,艦上的人很清楚黃國章被霸凌時會去躲的地方,所以照理來說,這番艦內搜索行動應該不用花上4個多小時的時間。但南陽艦卻在晚間7點35分才向作戰中心報告,8點多才決定返航,這與平時士兵落水的程序是不符的。

除了上述三點,整個南陽艦官兵對黃國章失蹤情形的說詞,還有許多矛盾未解之處。這些前後不一或邏輯不通的說詞,全被陳碧娥一一記下,反覆比對。在她悲傷但清醒的意識中,她越來越清楚一件事:軍方在說謊。

從海軍提出的黃國章落海當日時間表,可以看出目擊證詞中描述的黃國章動作可說是異常快速,而南陽艦艦長馮逸成也沒有在發現士兵不見之後立刻停艦搜索。另一個問題是,如果黃國章落海處在左營軍港1500碼處,他的遺體是如何漂到澎湖外海處的?

踏上彼岸傷心之旅

儘管知道軍方滿口謊言,自相矛盾,陳碧娥卻了解現實情況。她手上的證據,只能證明軍方有問題,卻不能證明兒子死亡的真相究竟為何,不能在法律上還給他一個公道。唯一能改變這個局勢的,就是前往對岸認屍,讓國章親自告訴她與臺灣社會,把他帶離人世的究竟是甚麼人、甚麼事。

況且,她的心中也還藏有一絲微弱的希望:那個穿著國章軍服的死者,不是他。

知道中國方面不願意將黃國章遺體運送回臺之後,陳碧娥就準備前往福建石獅市,把兒子帶回來。

這趟旅程並不容易,陳碧娥從來沒有出過國,想不到人生第一次出國,竟然是為了兒子的死訊。更糟的是,就在黃家人手忙腳亂辦理各項手續,準備前往對岸之際,她的丈夫黃清文突然崩潰,拒絕跟她一起前往。

黃清文知道兒子出事之後,所受到的打擊並不比陳碧娥來得小。然而,他選擇的處理方式,並不是站在妻子身邊一起追尋國章的死亡真相;反倒是沉浸在悲傷之中,試圖否認眼前的悲劇,甚至責怪起妻子,當初不應該答應讓國章提早入伍。

夫妻雙方為此一陣大吵,在這最艱辛的時刻,本應彼此扶持的家人卻分崩離析,只是加劇所有人心中的痛苦。幸好,陳碧娥的大姊何碧霞、弟弟陳德旺、朋友林秀美等人仍站在她身邊,陪伴她踏上這趟傷心之旅。

黃媽媽到中國福建石獅市認屍的影像(圖片來源:《少了一個之後─孤軍》,馬克吐溫)

 

無法驗屍之苦

6月25日,陳碧娥一行人準備搭機前往對岸的石獅市,行前,她極力要求一位法醫同行,以便驗屍。於是海軍總部請了一位退休法醫周夢仙,陪同一行人前往對岸。但在搭機當天,艦長馮逸成卻陪同法醫周夢仙,在他旁邊說道:「法醫他沒辦過台胞證。」

沒有台胞證就是無法入境中國,法醫來不及跟她們一起出發了。

以正常情況來說,準備前往對岸的臺灣人都會知道事前要辦台胞證才對。周夢仙的台胞證「意外」,究竟是一時疏忽,還是軍方刻意安排的結果?無論動機如何,結果都造成她們少了法醫的協助,只是此時的陳碧娥已經對軍方心死,不想再去多想多問,只想趕快飛到兒子身邊,認屍之後把他帶回家。

6月25日下午5點,陳碧娥等人來到石獅漁港。當地漁民們耳聞來認水流屍的臺灣母親出現,自街頭巷尾湧出,好奇地看著她。她沒有哭泣,也沒有情緒崩潰,只是異常沉默,彷彿全世界的擔子都壓在她身上,她只是有口難言。

石獅公安局接待了一行人,表示黃國章的遺體已經在石獅濱海公墓下葬,特別是這幾日高溫炎熱,屍體已經嚴重腐敗,不可能進行開棺驗屍,也不可能讓她把遺體運回臺灣。儘管陳碧娥極力爭取、懇求,甚至請一旁的中國紅十字會人員協助運屍,公安局與石獅市法醫吳一懷的拒絕態度仍然篤定,只答應讓她認屍,若確定屍體真是黃國章,就把屍體火化,讓她帶骨灰回臺灣。

如果把屍體火化掉,那麼不就沒辦法知道兒子真正死因了嗎?陳碧娥感到一陣心寒,但她們受制於人,無論多麼不甘心,也只好接受現實。她現在手上唯一的驗屍證據,就只有吳一懷寫的驗屍報告,以及他所提供的四張驗屍照片。

照片上的屍體確實穿著黃國章的軍服,但臉部已經嚴重腐壞,到了露出白骨的程度,根本看不出是不是國章。不過,陳碧娥很快就注意到屍體手上戴的佛珠,「那是國章的。」她心中那渺茫的希望,又熄滅了一點。

1995年6月29日中國時報報導

 

心碎的母親,仍須持續奮鬥

隔天早上,她們在石獅濱海公墓,開啟了裝著那具水流屍的棺木。陳碧娥看見屍體手上的佛珠之後,便接受了殘酷的事實:那確實是國章的遺體,他真的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漂在海上,被人帶到異鄉,如今甚至不能以全屍回到故鄉,無法用驗屍為自己申冤。

海軍找來的法醫無法成行,石獅公安局不願配合驗屍,為什麼這麼剛好,國章的遺體就是在對岸被發現呢?人為的阻撓、制度的高牆、命運的造化……一切的一切,彷彿都在阻止她們為國章尋找真相。

陳碧娥深感悲傷跟絕望,但她很快就發現到,這段艱困的旅程還沒有畫上句點。

一位參與過黃國章下葬的殯葬工人,在某個空檔間悄悄靠近她,告訴她法醫與公安為屍體拍照時的情況。他說屍體背後都是瘀青,看起來是被棍棒打擊的傷痕,生前一定被打得很慘。

「他是死後才被丟到海裡的!」

這個驚人的觀察與結論,讓陳碧娥的喪子之痛,瞬間又轉成對南陽艦的熊熊怒火。如果這位工人說的是真的,那麼艦長、副艦長、官兵等人前後所說的謊言,要隱瞞的就不僅是一件意外,而可能是……謀殺!

謊言的帷幕層疊厚重,路途又充滿阻礙,但這些都阻止不了一個母親為了兒子,踏上尋找真相的孤獨旅程。

幸好,她並不是真的那麼孤單。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