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章命案】頭骨上的無名金屬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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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軍士兵黃國章流落在異鄉十多天的遺體,終於以骨灰的型態,回到了故鄉安眠。

對於死者而言,無論最後多不甘心,人生旅程已然結束。但對留下來的生者來說,為了家人不明不白的死亡而展開的奮戰,卻還有好多場戰役要打。

終點非常遙遠。軍方層層相護、密不透風的官僚體系,加上無法解剖黃國章遺體,加深了求得真相的困難度。陳碧娥手中所有的,只有中國公安提供的四張小小屍體照片,以及為愛子討公道的意志力了。她不願讓這樁疑案隨時間沉寂,遂了軍方和諧事件的意,一聽到有哪位民意代表可能關心案情,她就前往陳情;大眾媒體對案件逐漸失去興趣,她就上地下電台發聲。

她不斷地訴說兒子死前的故事與軍方的矛盾謊言,只要這社會還有一個人願意聽、願意記得有個士兵可能因為霸凌而死在海上,她就要說。總之不要讓這個故事,成為被人遺忘的歷史塵埃。

而她的努力,確實有了一些回音。

 

監察院的介入

在黃國章命案引起社會軒然大波之後,監察院決定介入調查此案,並將這起案件指派給監察委員趙昌平負責。7月18日,陳碧娥來到監察院,接受監委趙昌平的約詢。陳碧娥向他鉅細靡遺地訴說了黃國章從入伍、新訓、到分發至南陽艦並受到老兵霸凌的種種情事,終至失蹤、發現遺體、南陽艦艦長、副艦長前後矛盾的態度,以及官兵們太過一致、聽起來像是排演過的目擊證詞。滿腹悽苦的她,講到情緒激動處,就不禁流下淚來。

然而這名監察委員只是默默地聽,沒有做出太多評論,對陳碧娥的情緒也沒有甚麼反應,只是淡淡說道:「你把你兒子遺體的四張照片,拿去放大,越大越好。」這場約詢,就這樣結束了。

對監察院抱著高度期望的陳碧娥,不免又是一陣失望,她感到這位監委好像不太關心這樁案件,會不會只是形式上調查一下,寫個報告就了結了?不過,把情緒擺到一邊,她還是採納趙昌平的建議,去照相館放大四張驗屍照片。

她一拿回照片,瞬間就明白了趙昌平委員真正的用意。

黃媽媽與前監察委員趙昌平對談(圖片來源:《少了一個之後─孤軍》,馬克吐溫)

 

友軍們開始來援

她帶著放大好的照片回去找趙昌平委員,這才發現到,趙昌平其實早在與她第一次見面之前,就對黃國章命案做了徹底的調查跟研究。趙昌平是檢察官出身,對刑事案件偵查相當熟悉,他一看到陳碧娥手中還沒放大的驗屍照片,就知道照片之中可能藏有關鍵,所以才要她先放大照片,讓問題跟證據自己現身。

趙昌平委員不僅是受監察院指派,才關心黃國章命案,早在他擔任監委之初,軍隊當時就發生過另一起「陳世偉案」,在軍方的不當懲戒下,造成一位士兵陳世偉的死亡。到了後來,甚至還鬧出憲兵不知陳世偉已被其他單位虐死,到他家試圖逮捕「逃兵」,卻錯逮了他叔叔的風波。軍方在這個案子之中犯下的種種錯誤,顯示這不僅是當事官兵的私人道德問題,而是整個軍隊官僚體制都出了嚴重的疏失。

陳世偉與黃國章的死亡,在趙昌平的眼中,都是原本可以避免的悲劇。中華民國軍隊如果軍紀良好,負責指揮軍隊的高層能夠遵守體制程序,而不是放任下級軍、士官與老兵軍紀廢弛,以不當方式管教新兵,造成問題之後,又想盡辦法遮掩、推託責任,終至不可逆轉的悲劇發生──那麼,他們兩人與眾多其他以「意外」、「自殺」、「不明原因」死亡或失蹤的國軍官兵們,至今或許還會活在世間,安居樂業吧。

既然是可以避免的悲劇,那麼身為掌握公器之人,當然就要盡全力去阻止。趙昌平希望能夠在黃國章命案上面盡力幫忙,這不僅是為了一個母親的願望,更是為了全臺灣所有有家人入伍的家庭。

1995年8月6日中國時報報導

 

一定有問題的金屬物

沒有辦法替國章驗屍,也沒有辦法把他的全屍帶回臺灣,一直是陳碧娥追查兒子死因時最大的障礙。但在放大的照片上,一個驚人的事實被揭露出來,也為黑暗壟罩的調查帶來了一線曙光。

在黃國章業已白骨化的頭部,竟然有一根發著金屬光澤、長約15公分的不明物體,從他頭部右側上方插入,直穿鼻樑位置,宛如一根大鐵釘。除非這根疑似是金屬的針型物體,是黃國章死後才插入他的頭部,否則,這根針狀物體就算沒有直接導致他的死亡,應該也對他造成嚴重傷害。除此之外,國章左腦上方還有一個三角形金屬物插入,照片上也顯示國章的雙手手腕、右腹部都有嚴重瘀傷。

陳碧娥一方面對發現線索感到一絲欣慰,另一方面,看到兒子死前受到這麼大的傷害,悲痛又湧上心頭。她的孩子到底在船上遭遇到甚麼樣的對待?為什麼艦方可以讓這種事發生,又閃閃躲躲,不願意讓她知道真相?

她再度召開記者會,拿出放大的照片,讓媒體廣為發布。雖然這些證據已經足夠證明,黃國章生前受到非常不當的對待;但為了更清楚這個針狀物體究竟是甚麼,並確定它的來歷、與國章死因的關係,陳碧娥還需要更專業的協助。

正在這個時候,另一個家庭的悲劇又發生了。

8月31日,一位名叫謝坤倉的士兵因為入伍後數次「不假離營」,被軍方移送「明德管訓班」,最終在逃離明德班的過程中重傷死亡,官方說法是他爬牆時撞到頭部,但家屬卻提出另一說法,指他遭到明德班的官兵以棍棒打死。詳細的逃兵、圍捕、死亡經過,雙方說法出入甚多,也再度掀起輿論的波瀾。但謝坤倉比起黃國章稍微「幸運」一點的是:他有完整遺體可供解剖驗屍,而且是知名法醫楊日松親自操刀。

陳碧娥得知楊日松要去為謝坤倉驗屍的時候,便把握這個機會,南下到高雄請楊日松幫忙看放大後的驗屍照片。楊日松也願意以他豐富的法醫經驗,給予專業建議。

根據楊日松的判斷,插在黃國章頭部的約15公分長度針狀物體,應該是金屬成分,是「銅簧金屬光亮之釘類或網刺殘留」物。然而,剩下的問題就是:這根金屬長針究竟是甚麼?又是怎麼刺進黃國章頭部的呢?未能帶回國章遺體的事,再次讓陳碧娥感到遺憾,要是能夠在這裡請楊日松親自解剖,也許真相就能跟謝坤倉命案一樣早日大白。

1995年9月13日中國時報報導

 

無法證明來歷的金屬針

那根金屬長針究竟是甚麼東西?從外型研判,它最有可能是經常出現在漁船上所使用的布袋針、帆船針,那麼,軍艦上是否有可能使用呢?它又如何出現在一個搭乘海軍軍艦的士兵的頭上?針對這一系列問題,有兩種可能的答案。

第一種答案,是黃國章在船上因為「某種原因」身亡落海之前,頭部遭到船上的這類長針型物體刺入,甚至這可能就是他的死因。

第二種答案,是黃國章落海之後,才在海上被這根針刺入。最有可能的情況是,當他被中國漁船撈起時,被他們的流刺網、或是布袋針所刺中。

第一種答案受到軍方堅決否認,南陽艦上所有軍備用品都受到層層管制,取用需要通過負責官兵之手,如果南陽艦有布袋針或帆船針,肯定也不例外。然而,所有的南陽艦官兵都一致否認「艦上有這類物品」,即使面對「那麼海軍如何修補帆布」之類的問題,也依然不改口。

軍方強烈地暗示,黃國章頭上出現的針,是被撈起遺體的漁船刺中的,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然而,陳碧娥還記得,根據漁船船長蔡阿碧的說法,他們跑海人有個迷信,必須尊敬對待水流屍並為之好好下葬,這樣就會為漁船帶來好運。因此他們那天在澎湖外海附近,遠遠看見漂浮的黃國章遺體時,就意識到那是水流屍;他們拿出一大張塑膠布,小心翼翼地放在遺體下方,將之撈起。從蔡阿碧述說的這個程序看來,不太可能有將布袋針之類的物品刺入遺體的機會。

監察委員趙昌平並沒有完全排除中國漁船造成的可能性,他要求中國方面讓他們到對岸進行調查,可惜遭到拒絕。軍方也不願意改口或讓監察院方面調查艦上軍備,加上只有楊日松以目測判斷的結果,卻沒有實物、遺體、詳細驗屍報告可供證實,使得黃國章頭上的金屬針來歷,就這樣成了眾人皆知有問題,在法律上卻無法證實的疑點。

撈起黃國章遺體的船長蔡阿碧與家人照片(圖片來源:《少了一個之後─孤軍》,馬克吐溫)

 

民意代表的調查,與憑空出現的第五張照片

雖然監察院礙於政治因素無法赴中正式調查,不過接受陳情的國大代表陳永興,卻在8月初悄悄派出助理游賢達到廈門石獅市,訪談漁民跟法醫吳一懷,試著釐清布袋針、背部瘀傷的真相,並找出更多線索。

游賢達在祥芝村訪談了船長蔡阿碧、為黃國章封棺下葬的陳姓漁民等六、七人,看過遺體狀況的漁民眾人看法異口同聲:「一定是被打死,丟下海的。」他們都指出遺體背部有很長的大片瘀傷,而且旁觀公安處理過程的他們紛紛指證「法醫有拍到(背部)照片」。

然而,法醫吳一懷卻強烈否認漁民的說法,他表示自己沒有拍過黃國章的背部照片,自然也拿不出這張照片。游賢達拿出放大後的驗屍照片,指出黃國章頭部的金屬針物品,讓吳一懷當場神情愕然。

「那應該是漂在海上的植物之類的吧?好像是一根……稻草……。」吳一懷說。

這個答案,與照片上的金屬光澤相互矛盾,但在游賢達的追問之下,吳一懷還是堅持那是「稻草」。他說那根「稻草」是黏上去的,才會出現在黃國章的人中部位;至於為何會發出金屬光澤,那肯定是照片光線的問題。總而言之,吳一懷堅決不認為那是金屬,因為金屬在海裡會生鏽,「就算不鏽鋼也會生鏽啊!」

吳一懷表示他不認為這根「稻草」有甚麼好留意的,也聲稱他沒看到任何背部瘀傷,「那是屍斑啦!」至於為什麼黃國章的屍斑會全部集中在背部,他認為可能是屍體搬上陸地時擠壓造成的,或是落海時接觸海面的「角度特殊」,才造成這個現象。

1995年8月17日中國時報報導

從吳一懷閃躲的態度、漁民的證詞、9月楊日松看到照片的判斷,顯然吳一懷跟石獅市公安局的處理有不少問題,不但欠缺專業,更顯示他們可能有所隱瞞。得到游賢達的訪查資料之後,陳永興與黃信介服務處發布新聞稿,質疑吳一懷的「稻草說」,因為一般落海者在經驗上,會沉入海中至少九天才浮出;但黃國章卻是落海第五天就被漁民發現。同時,他的頭部肌膚也腐爛特別快,這顯示他頭部可能有重創傷口,加速了潰爛程度,這更證明了那根又直又長又有金屬光澤的物體並非「稻草」,而更可能是插入黃國章頭部、造成傷害的金屬針。

接下來在臺灣發生的一樁風波,更證明石獅市公安局確實對陳碧娥一行人有所隱瞞。一位國民黨籍立委王顯明,在媒體風風火火報導黃國章驗屍照片時突然跳了出來:「照片是假造的!那根針是事後插進去的!」他站出來大聲指責陳碧娥。

這讓陳碧娥感到啼笑皆非,身為一個心痛的母親,為了兒子死亡真相沒日沒夜奔波,好不容易見到兒子的遺體,怎麼還會刻意去「插針」、「假造」驗屍照片呢?她在媒體上大力反擊,媒體與輿論也不買單立委的愚蠢說法,大量批評聲很快反過來淹沒了王顯明。

自己感到難堪的王顯明隨後私下約見陳碧娥,表示他是受人所託,才出面講這番話,他本身並沒有跟進黃國章命案。更詭異的是,他還拿出了陳碧娥沒有的「第五張照片」,吳一懷沒有給死者家屬這張照片,卻給了一個不相關的人。

可惜的是,無論找出多少疑點,無論吳一懷與對岸公安的說法多麼難以服人,在他們不願合作的情況下,黃國章案也無法得到更進一步的真相。

1995年9月16日中國時報報導

 

沒有驗屍,最後只能報告訓誡

在監察委員介入調查之下,艦長馮逸成等南陽艦「九一七號」官兵,依然對黃國章失蹤過程口徑一致,並直指黃國章「個性自閉」、「無法適應」,表示他難以輔導,艦方已經盡了一切努力,有意暗示這一切都是士兵的個人問題。至於為什麼自閉一說,會與黃國章家屬、朋友的說法、以及他本身在新訓時期的良好表現矛盾,則完全被南陽艦所忽視。

艦方上下證詞一致,否認黃國章頭部的金屬物是艦上物品;關於艦長為什麼在發現黃國章失蹤後,沒有及時停止船艦搜索並返航,馮逸成則堅持除非有人目擊落海情況,否則在搜索完全艦空間之前,他是不會任意停止任務返航,「以免延誤軍機」。這個說法,並不讓監委趙昌平滿意。

如果有遺體、物證、現場等實證可供調查,或許就能夠讓艦方的矛盾暴露出來,也讓監察院跟軍法體系有所依據,找出應該為黃國章之死負責的人員或原因。然而,陳碧娥等人盡了一切努力,整理出諸多線索與疑點,又儘管媒體、反對黨民代、監察院、社會輿論,基本上都相當支持黃國章命案案情不單純的說法;然而在法律上,沒有實證,等於就是沒有真相。有再多的疑點,都只能停留在懷疑的層次上。

監察院最後做出一份報告,完整梳理出南陽艦管理的眾多疏失,並判定這些艦方管理問題應該要對黃國章死亡事件負起責任,但監察院能做的,就只是讓艦長、副艦長、輔導長、作戰長以及班長等人被申誡跟記過,並將互助組長禁足五天。至於能夠對艦方做出實際制裁的海軍軍法體系,則是以犯罪嫌疑不足,讓艦長與副艦長得以不起訴了事。

這對於為子辛苦奔波、犧牲家庭和樂的陳碧娥來說,自然是非常遺憾的結果。這份遺憾不是因為沒有人被起訴或受到刑責,而是因為她依然不知道兒子死亡的真相。

 

一切悲劇本都不應發生

一個18歲的男孩,人健健康康、活活潑潑地去當兵,卻在不到半年之後,就慘死在海上,屍體甚至不能完整回到故土。從事件調查結果看來,他的死亡完全是不應該發生的悲劇。陳碧娥並非不了解,從軍固然有生命風險,可能會遭遇很多意外以致殉難。如果軍方願意向她坦承一切,無論他們稱這起案件是意外、自殺、謀殺都好,她可以不要撫卹,也不要有人出來負責,只要真實的答案,只要軍方願意講出全部的過程,讓她知道自己的兒子究竟是怎麼死的……她就能夠放下一切,與自己的心痛和平相處。

然而,軍方沒有坦承,他們堅持自己的謊言,無視自己的矛盾,把真相掩埋在層層的「國防布」之下,不讓她有機會碰觸。

她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雖然,她可能已經難以改變國章命案的結果,但她在這些調查過程中所掌握到的軍方管理問題,卻讓她認識到,從中華民國國軍成立以來,有多少少年人的青春,在體制中的腐敗、不義、顢頇之中遭到犧牲,甚至平白喪命。而這些性命在她兒子死去之後,還在體制的生鏽齒輪之中遭受輾壓,就像謝坤倉一樣。

她救不了國章,但她或許可以從現在起做些甚麼,讓這些悲劇不要再發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