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公視歷史大戲《斯卡羅1867》正在熱播中,一如劇中所演繹的,羅妹號事件發生時,清朝政府的態度消極,對原住民問題不聞不問。要到後來發生類似的牡丹社事件,清朝政府才醒過來,派李鴻章編練的淮軍來台,開始構思通盤統治台灣全島政策。但也就20年左右,甲午戰爭爆發,乙未割台,清朝政府實質掌握台灣全島主權的年份,連日本殖民時期的一半都不到。重新回顧文獻,思辨歷史事件,才能尋求真正的台灣價值與台灣定位。
藏骨於勿露・軍魂得所歸
《左傳》:「鬼有所歸,乃不為厲」的觀念千年來根深蒂固,在臺灣民間觀念中認為,人亡故後倘若無人祭祀,無法享有香火,有可能化作「厲」,成為孤魂滯魄,在陽間飄盪,無依無靠,積怨而作祟來討祀。臺灣初始為移墾社會的緣故,有許多形單影隻者渡臺,在臺墾拓面臨著天災人禍、疫病傳染、族群衝突,許多生命就此殞落,人們對這些無後代祭祀或非自然死亡的亡魂存有敬畏之心,出自於憐憫,清代臺灣各地廣設義塚,由官府、紳商捐地,提供百姓埋葬,亦收埋無能力埋葬之孤貧者,或收埋無主枯骨遺骸,官方也為殉難之官民立義塚安葬,形成一片魚麟疊葬的塚山,或是集堆成墳,畏懼孤魂作祟危害地方,是故為求地方平安,發展出祭厲、祭義塚、普度等祭祀行為。
高雄市鳳山區在清代作為鳳山縣治之所在,鳳山縣新城的義塚設在武洛塘山,武洛塘為柴頭埤的別稱,柴頭埤以北的的丘陵地就是「武洛塘山」,比對「臺灣堡圖」與今日地理位置,即可略窺武洛塘山的地域空間,範圍即今日鳳山區經武路以東、鳳山溪以西、建國路以南、博愛路以北,這範圍從清代起便是鳳山縣新城外的重要葬地,依據《鳳山線採訪冊・丁部規制・義塚》的記載:「一在武洛塘山(大竹),縣北半里許,魚鱗疊葬,已無隙地(建置莫考)。 」顯見墳墓數量眾多。
武洛塘山第一次遭到破壞是日治時期在開闢九曲堂線縱貫鐵路,之後又再興築糖鐵,軌道劃過武洛塘山南麓,戰後武洛塘山因為都市計畫重劃,滿山遍野的墳墓被大量開挖,地貌大幅變化,如今武洛塘山只存東側一小片墓地,即現在的柴頭埤公墓,還可見乾隆、道光、光緒和日治時期的古墓,博愛路上的萬福廟、昭忠祠,鳳仁路上的萬姓祠,民興路上的萬姓公媽廟,標示著武洛塘山義塚的範圍。
文獻記載在武洛塘山南麓建有淮軍昭忠祠與義塚,「昭忠祠」是清代官方為祭祀陣亡官兵所營建的祠廟,以昭示忠良將士之意而起名,因為名稱特殊,今日臺灣各地以昭忠祠為名的祠廟,大都源自清代,奉祀殉難官、民,清代鳳山縣新城有兩座昭忠祠,除了武洛塘山南麓的淮軍昭忠祠,另一座位在西門內,位址在今日的鳳山國小,依據《鳳山線採訪冊・丁部 規制・祠廟》:「昭忠祠(舊名斌忠祠,俗呼義民祠),在西門內,屋五間,道光二十七年建,光緒十七年邑候李淦重修。」方志對斌忠祠並無詳細記載,比對清代鳳山的民變,斌忠祠應是祭祀清道光4年(1824)楊良斌事件陣亡官兵,今日南門公園還保留「誥贈南郊奮勇軍士之坟塋」墓碑,推測祠廟設於西門內,義塚位在南門外,而淮軍昭忠祠則是祠塚合一。
淮軍來台
淮軍是是李鴻章創建招募淮勇編練的一支漢人軍隊,因此被稱為淮軍,是晚清的主要國防力量,清同治13年(1874)發生牡丹社事件,李鴻章飭調福建陸路提督唐定奎,帶領淮軍銘武步隊十三營計6500人來臺佈防,沈葆楨遣淮軍赴今日枋寮、枋山、獅子鄉一帶推動開山撫番,鳳山雙慈亭懸掛一塊清光緒元年(1875)的「慈航普渡」匾額,匾額的落款署名銘武營,這群來到異鄉土地的安徽籍兵勇,面對陌生的環境、未知的未來,他們在鳳山雙慈亭祈求媽祖庇佑,匾額作為淮軍活動的歷史紀錄,證實了人群確實存在過。
清光緒二年(1876)淮軍與大龜文社原住民發生戰役,其陣亡、傷亡、病故的兵勇人數佔總人數近三分之一,死傷慘重,戰後提督唐定奎在武洛塘山購地埋葬勇棺1149具,營建淮軍昭忠祠祭祀,又於枋寮購地遷葬前敵、內山等處勇棺769具,清光緒3年(1877)淮軍昭忠祠竣工,沈葆楨請奏列入祀典,由地方官春秋致祭,以慰軍魂。唐定奎將淮軍昭忠祠與義塚的建築繪圖存案備查,祠內裝修與器具皆登記造冊,在淮軍昭忠祠室內西壁立「敕建鳳山昭忠祠碑」與「昭忠祠祭田碑」,勒石以供昭信,前碑記載建祠的原因,並感嘆這群兵勇的生命如絲似草菅,後碑言明枋寮、鳳山兩地義塚的經營管理章程。
淮軍昭忠祠、義塚的祭祀與經營管理,由福建省安徽會館會同鳳山縣遴派的司事共同處理,唐定奎在枋寮與鳳山皆購置祭田,田產撥給負責看管祠塚的佃戶耕種,不收佃租,而是以收穀支付佃戶看管祠塚的薪資,並以田產作為祭祀、管理與修繕祠塚的各項費用,各項支出的標準都有詳細規定,福建省安徽會館在每年春秋二祭時,派員與鳳山縣司事經手祠塚事務,年末造冊轉交福建省安徽會館備查,每年福建省安徽會館派員來臺稽查產業是否遭到侵佔,若逢二年一小修,四年一大修,雙方勘估工料,商同辦理。清代臺灣各地祠塚普遍沒有明文規定管理方式,造成弊端層出,只好由地方仕紳來維護,所以唐定奎制定完善的經營管理章程,管理之用心、護衛之周到,皆非其他義塚可以比擬。
中國各地的淮軍昭忠祠都是以徽派建築形式與風格為主體,用意在慰藉安徽籍兵勇的軍魂,鳳山淮軍昭忠祠是淮軍所建的第四座昭忠祠,我們想像一座青磚、白壁、馬頭牆的四合院,倚著武洛塘山山麓,依傍著柴頭埤池水,這樣的景象只存在約二十年。明治時期關於鳳山街祠廟調查並無淮軍昭忠祠的紀錄,推測淮軍昭忠祠在日本領臺之初就已頹廢,因是改朝換代的緣故,具有公共性質與官方色彩的祠廟等官業盡歸日本政府,安徽會館無法來臺管理產業,在缺乏維護與修繕的情況下,淮軍昭忠祠並未保存下來。
實地考察
淮軍昭忠祠與義塚的位址研判在今日高雄市立鳳山醫院的北側,淮軍義塚的南側在昭和8年(1933)劃為鳳山神社神苑範圍,淮軍義塚可能受到神社整地的影響被迫遷葬,臺灣民俗敬畏鬼厲,藏骨骸於勿露的觀念,人們不會隨意遺棄骨骸,尤其武洛塘山南麓的淮軍義塚埋葬1149具,如此大規模的義塚應會在附近建廟遷葬,可能人們撿骨後,避開了鳳山神社神苑,遷葬到不遠處的外北門,延續昭忠祠的名稱建廟祭祀,所以今日位在博愛路、精武路口的昭忠祠極大可能是清代的淮軍昭忠祠。
筆者曾訪問當地耆老,昭忠祠最初只是一間低矮的小廟,之後才改建成現貌,附近居民在農曆八月十六日慶賀昭忠祠聖誕,這日請道士主持「靈寶謝恩宣經科儀」,並集資演戲酬神,卜筶選出值年爐主,爐主香爐是一只錫製展耳方爐,屬傳統戟耳爐造型,造型古樸,落款辛亥年,形制推測為日治時期古物。筆者家住武洛塘山附近,農曆八月各間厲祠接連舉行聖誕祭典,成為筆者生活記憶的一部分,一種來自生養土地的牽絆之情,驅使我想去了解、認識鳳山過往的樣貌,景物隨時遷化,厲祠與殘餘的墓埔,勾勒出一點點武洛塘山的樣貌,臺灣的鬼神信仰與臺灣歷史的鬼譎多變,每一間厲祠都有一段陰魂由來及何以被祀的故事,都訴說著一段臺灣歷史,誠然可以讓我們開啟歷史研究之門。
作者:張靖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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