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成立60多年的法國第三共和,正一步一步地陷入崩潰的危機之中。這個老牌民主國家的傳統左右政黨,已經失去選民的青睞;挑戰既有共和秩序的共產與法西斯極端勢力,互相鬥爭之餘則不忘暗中破壞共和國。
當前在檯面上執政的左派政府「人民陣線」(Front populaire),實施了激進的勞工政策,使得物價與稅金一同暴漲,出口卻大幅衰退。在這個勞工週週上街抗議的動盪社會裡,比人民陣線成立早上一年出現的極右法西斯組織「斗篷黨」(La Cagoule)則到處惹出暴力事件,推翻政府的意圖昭然若揭。
即使生活在這樣緊張的氛圍中,民眾的日子還是得過下去。那年5月的一個週日下午,一位打扮入時、留著時髦捲髮的年輕女性離開舞廳,在巴黎一處公車站旁與友人告別,說她要趕赴一個約會,而且已經遲到了。
大約24分鐘後,女子下了公車,進了巴黎地鐵的沙朗通門站(Porte de Charenton)。她買了票,獨自走進空無一人的頭等車廂中,等列車開往巴黎市中心。
晚間6點27分,列車開動,載著擠滿人潮的二等車廂與只有年輕女子一人獨享的頭等車廂,朝著下一站──鍍金門站(Porte Dorée)出發了。
謎樣的45秒鐘
作為速度、效能、城市的象徵,地鐵是現代巴黎市民仰賴的交通工具。45秒以後,列車就按照既定時程抵達了鍍金門站,鍍金門站月台上的乘客們與同伴交頭接耳,等著進站列車停下。無論這些乘客懷抱著甚麼樣的目的跟心情上車,他們都絕對想像不到下一秒的光景。
頭等車廂的門打開了,原本應該潔淨、舒適以迎接貴客的內裝,卻散發著詭異的氣氛。第一個映入月台乘客眼簾中的景象,是空盪盪的車廂和唯一的乘客──一個瞪著大眼、臉色慘白的年輕女子,垮坐在她的位置上,一把9英吋長(22.86公分長)的短劍深深埋進她的喉嚨,劃開她的喉管跟頸動脈,不斷湧出的鮮血染滿地面、椅面、與女子的華服。一息尚存的她,無助地看著嚇呆的眾人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儘管以最快速度被送往醫院,女子還是在送醫途中就不治身亡,沒有提供任何攻擊者的線索。這是巴黎地鐵自1900建成並營運以來,發生的第一起命案。
當時的車廂內只有死者一人乘坐,不到45秒的時間內,命案就發生了。列車從女子上車的沙朗通門站,到下一站鍍金門站之間沒有任何停靠,沒有任何人上車,更沒有任何人下車。在極短暫的時間內,兇手不僅行兇成功,還完美地逃脫了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目擊者。只有在推理小說中才會實現的密室謀殺,如今竟然發生在現實之中,而且這回可沒有神探在尾聲等著揭曉謎題。
法國社會為此深受震驚,首都的大眾運輸系統上竟然發生兇殘命案,死者還是一位漂亮的年輕女性,怎麼能夠令人安心?巴黎警方也感受到輿論壓力,向大眾宣示一定要盡速破案。法國的大小報社則宛如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立刻把地鐵命案當成頭條報導,不過他們最感興趣的不是陷入膠著的調查進度,而是被害人的一切。
從完美被害人到八卦對象
很快地,死者生前的一切資訊就全被媒體曝光,成為全巴黎市民的談資。死者名為萊提西亞‧托侯(Laetitia Toureaux),年僅29歲,是一位義大利裔的移民。她與巴黎人朱勒‧托侯(Jules Toureaux)結婚,因而來到巴黎定居;不過這段婚姻沒有維持太久,托侯先生就過世了,留下成為寡婦、必須到蠟光劑工廠上班養活自己的萊提西亞。
年輕、美麗、不幸又生活艱困的萊提西亞,完美地符合媒體想形塑的理想被害人形象:她是父母親喜愛的女兒,手足們親切的姊妹,也是老闆心目中的優秀員工。而且據其他人所言,萊提西亞善良又熱情,不但會捐錢幫助貧童,還積極參加公益組織,對所有人都很友善。這樣的女性竟然遭逢如此厄運,簡直是社會的損失啊。
不過,努力煽情賺取讀者熱淚的法國媒體,很快就發現這些敘述有許多問題。比方說,一位出身勞工階級的移民寡婦為什麼可以穿得起漂亮衣服、燙得起時髦髮型、買得起巴黎地鐵的頭等車票呢?在這個經濟蕭條的年代,這些消費並非一般市民所能負擔,萊提西亞‧托侯的生活水準,顯然遠遠超出她的工資跟社會地位。這些錢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還有,如果萊提西亞只是個深受週遭人們喜愛的單純女子,兇手又為何要奪去她的性命?
媒體於是深入挖掘萊提西亞的私生活,果然挖到了一座大金礦──這個表面上無比完美的女性,其實過著不為人知的雙重生活!命案發生後的第五天,各家報章雜誌的風向紛紛轉向,從同情被害人的筆調,轉而全面批判她的人生選擇。
萊提西亞在白天確實辛勤工作,然而到了晚間,她卻擁有另一個身分:「約蘭朵」(Yolande)。流連在巴黎最危險的聲色場所,擁有數不清的情人,打扮時髦的她,不讓別人稱她本名,而要他們稱她「約蘭朵」,將單純的工廠女工身分棄諸腦後。她的夜生活充滿跳舞、性愛、冒險,大膽放縱的程度,與前面的「完美被害人」形象,簡直是天與地的差別。法國民眾一面對她道德批判,一面讀得興味盎然,報紙銷量拜之所賜節節升高。
記者們嚐到甜頭,更加積極扒糞,想要挖出萊提西亞化身「約蘭朵」時的一切。他們發現原來她與亡夫的婚姻是一個秘密,她的布爾喬亞丈夫不願意讓父母知道她的存在;他們羅列她的男友姓名,猜測她到底還藏有幾個情人;他們還猜測她私下從事性交易,以供她豪奢的花費。
雖然最後這個猜測槓龜,但倒是有一點命中:萊提西亞確實擁有另一份工作。她同時受雇於私家偵探社,也是巴黎警方的線民,混入極右組織「斗篷黨」,監視這個暴力團體的一舉一動。
戛然而止的冒險人生
整個案件的發展可說是越來越詭異,被害人不但擁有雙面生活,竟然還是個當時屈指可數的女間諜,再配上警方無法破解的密室謀殺,簡直就是推理小說情節。萊提西亞真的如媒體爆料一般,真的是私家偵探或警方線民嗎?萊提西亞的兄弟維吉爾(Virgile)出面向媒體表示姊妹其實是個密探(cachottière)的說法,更是強化了間諜理論。
有證據指出,萊提西亞早在1929年就開始擔任警方線民,她當時監視的對象,正是自己的義大利同鄉們。這或許是因為義大利當時已成為墨索里尼統治的法西斯國家。到了1935年,懷有法西斯思想的半軍事組織斗篷黨成立,在法國進行各種破壞與暴力活動,對抗掌權的左派執政聯盟「人民陣線」。聰明又富有冒險精神的萊提西亞,可能就是在此時利用她的交際花身分當作掩蓋,潛入斗篷黨中擔任警方的間諜。
萊提西亞的偵探社雇主喬治‧侯菲納(Georges Rouffignac),似乎對萊提西亞的推理能力頗為讚賞,但有時又對媒體貶低她;至於警方則選擇對萊提西亞的線民工作保持沉默,在極少數的相關評論之中,警方顯得對萊提西亞的能力與遇刺不以為然。
萊提西亞‧托侯的謀殺案,會是因為她不慎走漏臥底身分,而遭到暴力組織斗篷黨予以處決嗎?從她大量受雇於偵探社進行搜查的紀錄,以及該偵探社跟警方合作調查極右勢力的事實看來,萊提西亞死前很可能在進行臥底斗篷黨的工作。她顯然是個聰明、大膽、善於演戲的間諜人才,不過在這項高風險的行業中,稍嫌業餘的她,恐怕還不足以瞞過斗篷黨的目光。
儘管巴黎警方辛勤追查一年多,巴黎地鐵命案最後還是無法偵破,只得封存在檔案室,等待未來某天真相能夠奇蹟現身。不過,我們可以從目前的研究成果中得知,警方雖然無法證明,但卻高度認定斗篷黨就是殺害萊提西亞的兇手,也等同默認了她就是為警方工作的線民。
萊提西亞的冒險人生,在最精采的時刻遇上了超乎尋常的危險,而提早遭人斬斷。然而,對於當代的媒體與民眾來說,比起稱頌這樣的勇氣,他們更有興趣對她走在尋常道德標準之外的道路指指點點,窺探她私生活中的情色細節。至於命案真相?那不過是這場戲沒有演出的一幕,只為窺淫而來的觀眾們,從來就不感到遺憾。
參考資料:
Annette Finley-Croswhite and Gayle K. Brunelle, “‘Murder in the Metro’: masking and unmasking Laetitia Toureaux in 1930s France”, French Cultural Studies, 2003
https://www.historytoday.com/annette-finley-croswhite-and-gayle-k-brunelle/murder-m%C3%A9t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