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吉
看看被稱為「福爾摩沙」的這座島嶼。大半被籠罩在氤氳霧氣中,因而顯得變幻莫明的島嶼,在波濤浪湧的太平洋上,平添了一抹神秘詭譎的幻影。在島嶼之外,有人盛讚這座島是「美麗之島」;也有人不屑地說這座島「鳥不語,花不香」是彈丸一般的瘴癘之地。
島嶼本身費解難測,島嶼上的住民們更是他者好奇凝視的對象。綜覽歷史長軸,這些島嶼外的觀察者,不論是否曾經造訪,他們的觀察可以說彼此衝突地相當厲害。若從他們的描述中理解福爾摩沙人,那麼這個人種簡直就是有著千百種姿態的萬變種族。身為島民,這些怪異的說法是從何而來?它們是一團團謎霧,有待我們細細的拆解。本專欄將翻閱相關歷史文獻與圖像,透過他者的眼光,重回當時的時空,觀看他們所凝視的「福爾摩沙人」。
在萬斗籠的月夜下的現象級男神
必麒麟(William Alexander Pickering,或譯畢麒麟、白麒麟,1840年-1907年),是一位出身英國諾丁罕郡的探險家與官員。他在1863年抵達臺灣,並先後任職於打狗子口海關、安平海關、天利行、怡記洋行。他曾深入臺灣山區探訪並留下大量相關文獻紀錄。
雖然不是最早,但談到深入地觀察與側寫福爾摩沙人的外來者,一定會提到的就是1878年的必麒麟。必麒麟(William Alexander Pickering,或譯畢麒麟、白麒麟,1840年-1907年),出身英國諾丁罕,曾是東印度公司的水手,後來在中國海關任職。他在1863年抵達台灣,目的是收購樟腦。由於工作所需,他曾深入台灣山區,與原住民有著相當「深入」的往來──比如說,與當時打狗(高雄)芒仔社與萬斗籠社(魯凱族下三社群,現在的高雄茂林舊社、萬山舊社)的「坦誠相見」──歷經長途跋涉,來到萬斗籠社的必麒麟先生,敞開了他的襯衫,展示自己白嫩如牛奶的、閃閃發光的皮膚,旋即引發福爾摩沙人的驚嘆。據必麒麟自己的記載,原住民的反應是這樣的:「兩、三人上前來,用手拍打嘴巴,發出表示驚訝的哼聲。」然後他們「開始急促而含混的說話,拉住我檢視我的皮膚。」展現了謎樣的熱烈好奇心。
接著,贏得了萬斗籠人喜愛的必麒麟,又展現了自己神射手的本領,發射了好幾發史班瑟的來福槍。萬斗籠社的福爾摩沙人於是展現了自身的殷勤好客(或者說基本上是一個看熱鬧的概念)歡迎這位深入部落的冒險家。於是,必麒麟在這一家吃過宴席,又立即被拉到下一家去大快朵頤,人人都想要一親這個皮膚白嫩又很會射(子彈)的美人芳澤,必麒麟簡直成為十九世紀風靡魯凱下三社的「現象級鮮肉男神」。
但這還不是最狂的。在那個94狂的年代,福爾摩沙人甚至還讓必麒麟在月夜下開了個人演唱會!連必麒麟這種見慣了大風大浪,能夠對著一群不認識的原始民族施施然寬衣解帶露出白嫩嫩肉體的人,都還充滿疑惑且不無靦腆地回憶道:「那情景非常狂野。陰暗的高山與水的怒號聲,加上跟我在一起的奇異人們,都使我感到相當怪異。」
福爾摩啥?薩瑪納札的漫天大謊
殷勤、禮貌又充滿謎團,是兩百多年前的臺灣通必麒麟對於福爾摩沙人的印象。實地考察過的必麒麟,再現出來的福爾摩沙人,算是很好被現代島民接受。但在光譜的另一端,也存在著從未上島過,卻指證島民如何如何的扯謊高手。最早「超譯臺灣」的始祖,大概非「撒瑪納札」(George Psalmanazar,1679年?-1763年)莫屬。
這位自稱是「福爾摩沙王子」的法國人,出版了一本《福爾摩沙島歷史與地理的描述》(An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Description of Formosa),裡面全方位地捏造了福爾摩沙的語言、文字、宗教習俗跟社會制度。
在他的薩瑪納扎宇宙中,福爾摩沙人的男人會披著長袍抽著煙斗,腰間頂著像是Google地標一樣的腰帶在街上跑來跑去;而女人會戴著像是向日葵一樣的頭飾或是黑紗沿街橫行。更獵奇的是,據薩瑪納扎說,當時已經有了Seafood,比起感恩讚嘆,Seafood更想獲得小正太的芳心(物理上的)。在神廟建好之後,Seafood要奉獻兩萬名男童嬰兒的心臟給偉大的神明。另外,福爾摩沙的行刑者呢,則可以在行刑之後,把屍體的血放乾,然後經營起人肉鋪子生意。
這種讓人氣到彈出來的胡扯,在那本偽書中不勝枚舉。但如果本書從頭到尾都是胡扯,那麼也就當成「薩瑪納扎宇宙裡的福爾摩沙」,笑笑也就過去了。但又可怕又有趣的是,薩瑪納扎的漫天大謊裡面,其實也參雜了一部份史實。例如說到福爾摩沙有「國王」。真的有嗎?說沒有,但當時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確叫鄭經「國王」。書中提到的「致台灣國王書」與之後的「征台事件」,也可能是影射1593年豐臣秀吉的〈高山國招諭文書〉(豊太閤の高山国勧降状),信中要求高山國(臺灣)進貢。而與「征台事件」有高度相似的,則是在 1616年發生的元和侵台事件。當時,長崎代官村山等安在將軍德川家康的命令下,由其子村山秋安率船十三艘,動員二、三千人侵略台灣──這支艦隊在琉球附近遇上了「神風」而沉沒,僅有一艘船倖存。倖存者不屈不撓地孤軍深入,最後被他們本來想侵略的對象給殲滅了。
讓人白眼從金八里翻到烘爐地的「福爾摩沙人圖繪」與不可靠的他人再現
最難提防的謊言,就是像這樣真假混雜一氣的說法。偏偏類似的狀況可說是屢見不鮮。在薩瑪納扎《福爾摩沙島歷史與地理的描述》出版約百年後的1827年,出現了這張現藏於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的「福爾摩沙人圖繪」。
這張據說描繪北部金八里一帶福爾摩沙人的彩繪,也雜揉了許多虛構與真實:這種白泡泡幼咪咪的雪白肌膚,高鼻深目的輪廓,以及小天使般的裸體,再怎麼樣都不會出現在亞熱帶的福爾摩沙呀。
雖然此圖對於居民的描繪,讓人白眼從金八里一路翻到烘爐地。但這張圖像中的一些細節,又歪打正著地暗示了一些真實存在的習俗。例如竹屋門口的人骨,暗示著當時的獵首習俗,背後那個乍看像是旋風阿姆斯特朗噴射阿姆斯特朗砲的玩意兒,則有可能試圖要表現屋內的燃燒的篝火習俗(或是活生生的火燒厝景象也說不定)。
從上述的三個例子來看,我們可以發現,從他人的眼光來看福爾摩沙人,總是存在著種種微妙(或者光明正大的)誤會。但這些真的是福爾摩沙人的真實嗎?而當我們所讀到的文獻記載,其實都是當時作者「超譯福爾摩沙」,那麼,真相會在什麼樣的地方呢?
神話:眾多怪奇謎團的鑰匙
謎題未解,懸而未決,看來在福爾摩沙充斥著各式各樣的疑案呀。但沒有關係,疑案辦就是專門辦疑案,讓我們把那些他人筆下的福爾摩沙文獻先塞到抽屜裡,跟前任情人的遺物(?)作伴。要破解真相,先從福爾摩沙人自己的說法來。
但很遺憾的是,福爾摩沙人只是一個泛稱,其實福爾摩沙人是幾十種不同的南島語族所組成的集合名詞。更麻煩的是,這些今日被統稱為「原住民族」(和過去的統稱「福爾摩沙人」的差別在哪裡呢?)實際上擁有不同語言與文化的南島民族們,無一例外都沒有文字系統。
該怎麼辦呢?難道就要這樣放棄,然後躲到桌底下哭哭啼啼地啜泣沒有人愛你嗎?當然不是。原住民族的智慧不容小覷。雖然沒有文字,但他們留下了大量豐富的口傳資訊:歌謠、樂舞、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禁忌、祭典規儀。沒有文字也沒有關係,長老們的智慧,就藉著口耳相傳下去。那是我們這些「白浪」(原住民族對漢人的稱呼)直接了解原住民族最重要的證據。
口傳當然透過口耳相傳,不過在日本統治臺灣之後,展開了有系統的大規模慣習調查,同時也有許多人類學家付出自己的寶貴一生來到臺灣進行深入的研究。他們所保存下來的這些口傳文獻,是當代研究者珍貴的研究資訊。雖然或多或少會受到紀錄者的個人影響,在紀錄時帶有自己的見解與誤會,但大部分都採自原住民族自己的口傳,卻還是比我們前面看到的這些紀錄與圖像,都能更逼近真實。
在這其中,最閃閃發光的大概就是口傳文學中的神話了。想想真的很奇妙,雖然臺灣有著幾十種原住民族,有著不同的語言與習俗,但是在口傳的神話中,卻能夠發現很多相同的故事情節。例如在臺灣本島的原住民中,許多都流傳著大洪水降世,世界末日來臨,一對兄妹乘著方形的木臼或是方形的織布機胴逃過劫難,再獲得新生的故事。
等等?大洪水?方形的船?你確定你在說臺灣原住民族的神話,而不是在說氣pupu的上帝降下洪水,但還是傲嬌地要挪亞造方舟避水的故事嗎?
什麼?真的這麼像?是呀。
你也覺得很有趣嗎?
實際上,這就是神話最迷人的地方:約西元前七世紀巴比倫的尼尼微(Nineveh,位於今伊拉克北部)的大洪水紀錄泥板、西元前1100年的《吉爾伽美什史詩》(Epic of Gilgamesh)、《可蘭經》(The Koran)的第十一章、《聖經˙創世紀》第七章第廿三節到第八章第十二節,或是上面提到的臺灣阿美族、泰雅族的神話中,可都有類似的洪水神話故事呢。這些時代不同、地緣也沒有任何關係的民族,竟然都傳播了故事情節類似的神話。
而且,不只是洪水神話,射日神話、穀種神話、講述巨人、矮人、女子國的異族譚神話,也都是在全世界各種不同民族中能夠聽到的口傳。神話就像是民族孕育的一場瑰麗夢境,而這些不同民族的夢境,卻都神妙地彼此相同。雖然故事情節略有差異,但總是真誠地傳達著某些人性的共通心理脈絡。
那大概是在我們看了那麼多闕漏錯解的怪奇物語中,所發掘出的一種新的可能性。差異存在嗎?的確存在。誤會存在嗎?當然存在。但是在差異之外,誤會之外,我們這些已經成為內人的外人,到底該怎麼不自責,也不同情的真正了解被超譯了許久,而今充滿迷霧的福爾摩沙呢?這數十種居住在臺灣的南島民族群,是不是也有著某種共性,能反映出福爾摩沙人自身對於他者的想法觀感?
就透過神話吧!
透過神話,我們不但能夠探訪這些原住民族發展神話背後共同心靈思維,也同時能夠進一步召喚屬於我們自己的心中,一直都沒有察覺,卻真實共有的隱密神殿。不需要閃閃發光的男神肉體,不需要想像力奔放的創造力,只要透過神話就可以。這些神話不是表面的神話故事而已,更藏匿著原住民族對於他者的觀感。這也是在這個充斥著迷霧的怪奇物語中,跨越眾多外人的詭譎凝視,我們所能看見的,最貼近真實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