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響透山郊
奚落的蟲鳴早已淡去,深夜兩點左右的校園,顯得特別靜謐,白天學生們嬉鬧奔跑的聲音都被收攏到濃濃的夜幕底下,校內宿舍住著訓導主任盧懋渠一家五口;訓育組長陳文勳與陳周輔平夫婦;還有其他從外地調派來的教職員。而這個時間,他們都早已陷進了沉沉的睡夢之中。
南投中學與都市學校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教職員往往不是住在宿舍,就是住得離學校很近,校園周邊其實就像一個大家族,平日互相照看著對方,尤其是那些外調來的教師,人生地不熟,同仁們都會特別關心,協助他們適應山中的作息。
時間是1959年的9月21日,夜空傳出幾道懾人的槍響,所有留宿校內的人都被驚醒,還以為老共打進山裡來了。好不容易偃兵息鼓了幾年,去年不知何故,金門又開打了,本島許多放下槍械很久,脫離軍伍生涯的男人們又被徵召到前線去。
突如其來的槍響劃破夜空,喚起了當年國共內戰的餘悸猶存,想起了逃難途中的那些槍聲砲聲。馬壽山老師揭開棉被,蹦地一下就跳起來,趕緊拿著手電筒,尋著槍聲的來源跑去。
「你是誰!」馬壽山把手電筒往黑夜中一探,照出一道人影,從身形可以看出是一名男子,體格甚是健壯,他從訓導主任盧懋渠家的宿舍走出來,雖然隔了一點距離,依稀可以看見他正弓著背,大口大口地喘氣,似乎像是跑完了百米或是剛結束了什麼重勞動一般。
當馬壽山手裡的燈光往上打去,終於看清楚那名男子的臉時,被男子滿臉的血跡嚇了一跳。馬壽山想到的是共匪真的打進山裡了,還在學校裡殺了人,男子手上拿著兩挺卡賓槍,對準了馬壽山,不等馬壽山來得及反應,男子瘋狂掃射,當場就奪走了馬壽山的性命。
跟在馬壽山老師後面趕來的陳周輔平,目擊了這一切,但她沒有因此退縮,反而更往前站了半步,對那男子說:「把槍放下吧,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孩子。」
「沒有,沒有了。」
「什麼沒有了?」
「沒有,沒有孩子了!」語畢,男子又是一陣掃射,擊中陳周輔平的肚子,陳周輔平倒臥血泊之中。
男子轉身離去,伴隨著濃重的血腥氣味,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之中。
盧主任家的倖存者
陳文勳趕在妻子陳周輔平倒下的那一刻,也趕到了現場,陳周輔平一息尚存,但馬壽山老師已經斷氣。其他的教職員們也來了,他們分工撥電話叫救護車、通知警察。在等待救護車跟警察到來的時候,陳周輔平抓著陳文勳,氣若游絲,用氣音低聲地說:「看看,去看看主任的孩子。」
盧懋渠主任獨自帶著四個孩子住在校內宿舍,分別是最年長的大姊盧木生,二弟盧元生、三妹盧媄媄、只有七歲的么弟盧台生。盧木生功課很好,氣質出眾,明天,正確來說是今天,就是十九歲的她的出嫁日,她的未婚夫余傳金也住在附近,傍晚到學校宿舍來拜訪,盧懋渠向來很喜歡這個同鄉的年輕人,留他下來吃飯,甚至不忌諱繁文縟節,讓這未來的姑爺,在婚禮前夕就住新娘家中。
陳文勳還沒走進盧家宿舍,就看到倒在院前草叢間的盧木生,她也中槍了,而且臉上有被毆打的痕跡,但還在喘吐著微弱的氣息,陳文勳不敢挪動她,便找人來顧著她,陪她講話,盡量維持她的意識清醒。
陳文勳繼續往盧家宿舍裡走,當他打開臥房的門,被滿屋子的血肉模糊怔得說不出話來。從五十歲的盧懋渠到最小的盧台生,還有留宿的余傳金,都遭到卡賓槍的近距離掃射亂擊,男子趁此黑夜行兇,手段凶狠,機槍掃射之處血花飛濺四溢,窄小的臥室內根本沒有可以逃生之處。
陳文勳細想,不曾聽說主任得罪過什麼人,在地方上也是頗受敬重的教師,那名挾著卡賓槍的男子,究竟為了什麼緣故,要這麼殘忍地殺害盧主任一家人?
苦澀的月餅
學校周邊的店家與住戶也都聽見槍響,驚醒的人們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但多半都曾經歷過戰爭無情的摧殘,培養出迅速緊閉門窗,手持掃把棍棒防身的反射動作。
距離學校大概五十公尺遠的宴堂電器行老闆吳宴堂,他跟妻子張資鳳也被驚醒,一家人包含長女吳素英、次女吳素珠、三女吳素蘭、么子吳鵬志等人也都醒了,但是六口人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持槍男子已經闖進他們家裡。
「怎麼是你!」二女兒吳素珠看著滿臉渾身是血的男子,跌坐在地。
男子兩手夾著兩挺卡賓槍,又是一陣狂掃,流彈飛竄,除了吳素珠跟吳素英中槍傷,其他四人都當場被擊斃。
也就是這個時候,警察終於循著槍聲趕到現場,數十位員警持槍,團團圍住了男子。就算他要拚個困獸之鬥,以寡擊眾,毫無勝算可言。
「快放下武器,快投降!」
或許是走投無路了,男子把槍管抵著自己的下巴,扣動板機,當場爆頭身亡。
他那狂躁了整夜的身軀終於倒臥血泊,警察上前查看,認出他是現役軍官中尉李興儒,早先幾年跟盧木生交往,因為金門八二三炮戰開打而移防,不料兩人的感情也因此生變,盧木生迫於家庭催逼婚期,而跟福州同鄉余傳金訂婚。
盧木生深感慚愧,當李興儒短暫回到台灣本島,就轉介閨密吳素珠給他認識,三個人甚至一起去看電影,中秋節的時候還分送月餅給李興儒,希望能與他冰釋前嫌,雙方好聚好散。而吳素珠曾有對象來提過親,但因為她還想繼續升學而回絕了,因此她也極力勸退時年二十九歲的李興儒。
然而,十九歲上下的盧木生與吳素珠,萬萬沒料到這個長他們快一輪,本應該通透人情世事的軍官,經受不起這樣的情感打擊,或許前線戰事對他也造成若干神經緊繃,終於在盧木生與余傳金新婚前夕,犯下這起駭人聽聞的校園屠殺滅門血案。
戰後軍人群象
李興儒並非第一個以軍人身分犯下大規模屠殺的兇手,在他之前,1953年的台北市西門町新世界戲院(即後來的西門誠品116大樓,現為H&M)發生一起手榴彈爆炸案;半個月後,宛如模倣犯一般,鶯歌戲院再度發生類似的爆炸案。
隔年,高雄的光復戲院爆炸案,兩死十二傷;1958年台中成功戲院發生木柄手榴彈爆炸案,台中憲兵隊排附朱亞根當場被炸死。
這些電影院爆炸案都是專業手榴彈造成的,政府雖然沒有言明,但大家都曉得這種自殺式恐怖攻擊,死狀最慘的往往就是炸彈客兇手,因為炸彈就是從那裡開始爆裂,而就那麼剛好,這些炸彈客的身分幾乎都是前軍官或現役軍人,他們有取得手榴彈的管道,他們有滿腔的思鄉愁緒,他們有戰後創傷症候群。政府把他們訓練成殺人工具,帶著他們越過大江大海,卻疏忽了他們都是有血有肉,渴求幸福的普通人。
李興儒犯下十死四傷的血案,卻沒有什麼詳實的記錄可供參照,不僅是因為他當場飲彈自盡,短少了法院審理與判決的過程,更忌憚於他的敏感身分,已經造成軍民之間的磨擦與不信任,前有二二八的慘烈經驗,政府當然只能冷處理,賠償死傷家屬鉅額現金了事。
但在李興儒之後,退伍軍人的管理問題,才正要漸漸浮上檯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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