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過兵的男生都知道，軍中長期有著所謂「學長學弟制」的老兵欺負新兵問題。各軍種單位因為性質不同、文化不同，這樣的陋習程度不一，但這種現象過去確實是普遍存在著。而由資深老兵帶領、教育資淺新兵，原是部隊新舊傳承、維持戰力的方式，但為何演變到後來卻成為軍中霸凌的溫床，一直令人難以理解。
魏嘉男，一名生性活潑樂觀、政大畢業的高材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失去了寶貴的生命與未來大好的前程。
他究竟是怎麼死的，至今仍是個謎。
值勤「自殺」疑雲
1996年1月16日清晨7點26分，位於台北縣八里鄉的海岸巡防司令部第二指揮部二二二中隊訊塘分隊下罟班哨，忽然傳出槍響。
哨內安全士官和其他官兵聽到槍聲後，立刻衝上三樓的哨台，赫然發現正在值6點到9點衛哨的二兵魏嘉男腋下附近中彈，隨即通知隊部，派醫官將他送往淡水馬偕醫院急救。
魏嘉男於8點左右送抵醫院，軍方隨即通知家屬前來。魏嘉男到院時仍有意識，曾向其屬稱他「好冷」、「頭太低」。院方雖立刻實施輸血與抽痰等緊急措施，但因為手術房不夠無法進行手術，建議轉到台北市三軍總醫院救治。不過，卻直到下午1點才完成轉院，最後不幸在1點45分不治身亡。
軍事檢察官和軍法醫驗屍後，發現魏嘉男是左胸中彈，子彈貫穿，差點打斷大動脈，因失血過多而死亡，研判他是使用執勤時的六五式步槍「自殺」。但魏嘉男的家屬完全無法接受軍方說法。
魏嘉男的家屬發現，魏嘉男前胸的彈孔，比十元硬幣略大，但後背的彈孔卻只有一小洞，他們懷疑子彈不是從前方射入，而是遭人自背後開槍襲擊；而且一把六五式步槍約100公分長，其中從板機至槍口的長度近70公分，若是要反握持槍自殺，勢必要有如劉備般「手長過膝」的驚人長手才能辦到。
除了致命傷口的疑點之外，家屬更質疑的是魏嘉男會不會是「被自殺」？
因為，魏嘉男在部隊中長期遭到學長霸凌，但在他向上級申訴後，反而被部隊長官在公開場合指責他是「抓耙子」。甚至在他投訴遭到學長欺凌、不當管教後，還曾被學長放話恐嚇：「不論你調到那一個單位，一定會置你於死地。」
不能完全公開的公開勘查
魏嘉男身亡後，家屬在軍方帶領下，曾前往槍擊現場勘查。但家屬發現案發崗哨內的血跡不多，與魏中槍後血流如注的情形不符，他們懷疑崗哨並非第一現場。另外，家屬要求軍方出示應該遺留在現場的彈殼，和貫穿魏胸部的彈頭，但軍方僅輕描淡寫地解釋並未在現場找到彈殼，而彈頭可能是被打到海裡。
同時，魏嘉男的家屬在檢視魏的遺物時，發現魏的個人用品已被軍方清理過，打包放置在一旁。而軍方以軍事檢察官正在調查為由，拒絕拿出魏的軍中日誌，也就是所謂的「莒光作文簿」給魏的家人看，彷彿裡面記載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
綜合以上幾點，加上軍方在協調轉院時的延遲，讓家屬懷疑魏嘉男的死亡，有沒有可能是由於他遭到學長霸凌後，因為曾以錄音帶控訴其在軍中所遭遇的不當管教，導致學長及部隊幹部懷恨在心有關？
但這究竟怎麼一回事？魏嘉男在部隊中為何會遭到學長霸凌？
讓我們從頭說起…
地獄的開始
24歲的魏嘉男，出身自單親家庭，他三歲便喪父，和兄長從小由母親扶養成人。不過，魏嘉男很爭氣，在學業上從未讓母親擔心，他國中畢業後考上第一志願建國中學，大學聯考又以優異的英文成績考入政治大學英語系。由於他生性活潑，在大學期間是系上的意見領袖，非常活躍。
因為家中經濟狀況並不寬裕，魏嘉男在大學時靠著兼任家教維生。畢業時，原本想直接念研究所，但考量畢業後仍需服役，決定先服役再念書。
魏嘉男於1995年8月入伍後，先在新竹關東橋接受新兵訓練，之後抽籤分發至海岸巡防部，並於10月撥交下部隊至第二指揮部二二二中隊訊塘分隊，擔任海防班哨勤務。
然而，就像許多當過兵的人說的，新訓結束後下部隊才是地獄的開始。魏嘉男自從分發到訊塘分隊後，便像是受到詛咒般多災多難。先是遇上提款卡被一名江姓同袍盜領，他發現後本欲向長官呈報，但在對方哀求並還款後和解。不過，雙方在切結書上言明和解的前提是「保證不向魏嘉男尋釁」，可見他當時也擔心向對方要求還款，可能會惹來報復。
不知是否與此案有關，就在對方還錢後沒幾天，魏嘉男便被調離原單位。11月22日傍晚5點，魏嘉男至林口的寶斗厝哨報到。但還沒進入哨所，該哨的兩名一兵學長張明澤、葉良益便在哨所外開始「玩」他。張、葉兩人先是用拳頭連續毆打魏嘉男，並用腳踢其小腿命令臥倒，要魏嘉男從哨所外道路以匍匐前進的方式進入班哨門口，連背在胸前的袋子都被地面磨破，然後學長還命令他反覆持續做伏地挺身、蛙跳、折返跑等。
魏嘉男在寶斗厝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除了上述這些不當的體能訓練仍持續存在外，哨所內的老鳥們，三不五時就會找各種藉口，比如做事馬虎、打瞌睡等，「拉正」魏嘉男。且除了言語侮辱，還不時會用槍托毆打、用腳踹，甚至搧耳光。學長們甚至還會將嘴裡吐出的檳榔渣命令魏嘉男裝到口袋裡，而且還不准他丟掉，必須隨時掏出來讓學長檢查。
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他「菜」！
被貼上「抓耙子」的標籤
在遠離大部隊的小單位裡，因為長官鞭長莫及，據點裡的所有運作都要仰賴資深老兵。在這種地方照梯數論資排輩，學長就是天，菜就是該死。而海防班哨據點分散，哨所裡一般只有十多人，所有雜事要由「大家」輪流作，但誰是「大家」？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就是菜鳥。
菜鳥在負擔全單位的所有勤雜務的情況下，本身已經夠累夠辛苦，如果還要隨時受到學長的言語、體能上的霸凌，對一個剛入伍的新兵來說，不只是身體，連精神上都會受到極大的壓力。
已經受不了學長欺凌的魏嘉男，私下告訴家人和大學同學自己遭凌虐。同學覺得不可思議，便拿錄音機錄下了兩人的對話，而家人則奔走各處，拜託關係到部隊反映，希望長官能注意一下這種歪風。
然而，在魏嘉男家人協助申訴後，事情卻越演越烈，這樣的狀況不僅沒改善，反而連部隊長官都埋怨起魏嘉男的「白目」及「不懂事」。該隊部副隊長曾在部隊晚點名時，向所有官兵暗示魏嘉男是「抓耙子」；被指責欺負魏嘉男的老鳥們則放話，無論他以後調到那一個單位，都會「呼伊死」！
為了將魏嘉男與欺負他的學長隔離，海巡部將他先調返中隊部與原分隊哨隔離，接著再將他調至八里的下罟哨。
不過，自從魏嘉男被調至下罟哨後，適應狀況良好，命案發生前一天1月15日，曾回中隊部，與該中隊的輔導長實施約談。當時魏嘉男還向輔導長表示生活狀況尚能適應，並詢及如何轉服志願役預官，輔導長表示會協助辦理。
怎料到才隔一天，魏嘉男就在站哨時發生槍擊意外，家屬怎麼樣也無法相信他是自殺。因為在寶斗厝哨那段最艱苦的日子，魏嘉男都忍過去了，現在怎麼可能還會自殺？再加上魏嘉男個性樂觀，求學過程順利，沒有感情問題，家屬認為槍擊案定有隱情。
由於案情有諸多疑點，於是家屬在海巡部的配合下，商請刑事局法醫楊日松於1月25日前往解剖驗屍，釐清疑點。
「不排除有他殺嫌疑」
針對家屬懷疑魏嘉男恐遭人從後開槍射殺的疑慮，楊日松在解剖時解釋，死者中彈的方向確實如軍法醫所說是從前方射入，貫穿胸腔肋骨，從後方射出。而傷口為何前大後小，應是近距離射擊所造成，而死者身上另有二處骨折點及瘀血也均是由槍傷所造成。
但楊日松認為魏嘉男也不是自殺，如果是自殺的話，為何沒有選擇下顎或是頸部等要害射擊，而是選擇並非要害的左胸位置射入，所以他研判自殺的可能性不大。至於以六五式步槍的長度，是否有可能是魏嘉男自己反握擊發導致，楊日松從彈頭射入的角度看來，認為有可能是魏以端槍姿勢或是在清槍時子彈無意間擊發，但也不排除有他殺嫌疑，這部分應由軍方繼續調查。
不過，楊日松向家屬指出，魏嘉男中槍的部位並非要害，甚至在送醫時仍可言語，但為何醫院在無法做緊急手術治療的情況下，卻要經過五個小時才有辦法轉院？他認為延誤轉院的問題，應該是全案的關鍵點，無論是軍方還是家屬，都該要弄清楚。
針對延誤就醫的問題，最初急救的淡水馬偕醫院從案發第一天就發表聲明，稱魏嘉男在被送到急診室後由於大量出血，院方緊急從血庫調血急救，因傷者大血管破裂流血不止，院方唯有輸血急救讓傷者穩定，先後共輸2萬西西。但因為胸腔科醫師正在進行手術，加護病房又沒有床位，無法進行手術，一開始就向軍方表明應該立刻轉院。
至於為何會拖了4個小時後才轉往三總，淡水馬偕醫院將矛頭指向軍方，稱軍方的流程繁瑣，不僅要先連絡部隊長官前來，在長官來看了之後，才通知家屬，之後再連繫三總轉院，而在這中間光聯絡協調就花了許多時間。
然而，魏嘉男死亡的真相搜索，彷彿在楊日松解剖後就停滯。軍方一直找不出魏嘉男自殺的證據，也查不到有任何他殺的線索，案件就這樣不了了之。
不過，魏嘉男的死因成謎，卻不代表這起事件落幕。
不當管教也是一種妨害自由
1997年2月24日，台北地檢署突然起訴了當初在寶斗厝哨霸凌魏嘉男的兩名一兵張明澤、葉良益。北檢檢察官許永欽認為張、葉兩人對於魏嘉男並無管教權，依妨害自由罪嫌將二人提起公訴。兩個月後，台北地方法院審結，法官認同檢察官的見解，依妨害自由罪判處張明澤、葉良益各有期徒刑3月，均得易科罰金。
這項判決雖然不代表他們與魏嘉男的死有直接關聯，但卻對軍中的「學長學弟制」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影響。檢察官與法官認為軍隊中的老兵學長，並非部隊裡的幹部，對於菜兵學弟無管教權，學弟也沒有接受學長命令的義務，所謂的「學長學弟制」充其量也只能是學長照顧學弟，學長沒有權力處罰學弟。
當然，法律上的見解與實務上多少會有落差。實際上在魏嘉男事件之後，軍中的老兵欺負新兵案例也仍然層出不窮。特別是在海巡哨所這類小單位，就算過了千禧年，學長不當管教學弟的狀況依然是很頻繁。
2005年，導演林書宇便以海巡單位中的老兵欺負新兵問題，作為創作主題，拍出《海巡尖兵》這部短片，獲得金馬獎、亞太影展入圍。此片講述由海巡部改制的海巡署一線哨所基層士兵間關係，上兵、一兵、二兵間，有如「神仙、老虎、狗」，以及海巡老兵如何對新兵進行不當管教的現象。
儘管軍中的學長學弟制，並未從魏嘉男事件後絕跡，但不可否認的是，如今這種形式的軍中霸凌事件確實越來越少。國軍部隊的霸凌申訴管道如今更加透明，長官幹部也不再隨意隱瞞或是默許老兵欺凌菜兵。
如果魏嘉男能看到軍中這樣的惡質文化正在一步步逐漸改善，在天之靈或許多少能有些安慰吧！也期待有朝一日，當家長們將自家子弟送進軍中時，能不用再為孩子是否會被欺負而擔心受怕。
參考資料
《聯合報》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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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記者不是記者，似作家又不像作家，一個愛說故事的四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