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瑞米‧班伯在家人慘遭滅門之後的哀慟表現,從外人的眼光來看好像很正常,卻讓班伯家的親戚們越想越不對勁。畢竟,在他們從小看到大的印象中,傑瑞米對家人可沒有這麼深刻的感情,也不是甚麼多愁善感的少年。他與父母之間的衝突,可能更勝姊姊雪拉。
說到印象不符,班伯家親戚對於雪拉‧卡菲爾竟然會殺害全家再自殺,也覺得難以置信。雖然雪拉確實深受精神疾病困擾,情緒控制不佳,又有幻覺問題,但幾乎所有親友都一致認同:雪拉並不是一個暴力的人。她從來沒有在肢體上傷害過兩個孩子,與父親奈維爾的關係也還算和諧,唯一可能會爆發致命衝突的對象,就是她的母親瓊。不過,如果這起滅門慘案真的是雪拉所犯下,最可能激怒她的瓊,卻是命案最後一位被害人,這個結果合理嗎?
警方結案之後,眾多的疑點才正要一一浮現。
痛苦與荒唐的青春
傑瑞米‧班伯為什麼會受到親戚們的懷疑呢?畢竟,24年的認知跟印象,是無法被一次葬禮上的痛哭流涕演出所輕易取代的。
傑瑞米在6個月大時被班伯夫婦收養,跟姊姊雪拉一樣被送進名聲良好的私立學校──格瑞薩姆學院接受教育。然而,這份經驗卻沒有留給傑瑞米多少正面遺產,他在學校遭到霸凌,甚至還可能遭到性侵犯,最後也沒有拿到畢業證書。
傑瑞米與養父母的關係越來越差,瓊的宗教信仰與強迫傳教的態度,讓傑瑞米非常討厭她;奈維爾對傑瑞米在課業上的差勁表現也很不滿意。對於養父母施加的壓力,傑瑞米採取激烈的回擊方式,挑釁他們的權威。根據班伯家秘書芭芭拉‧威爾森(Barbara Wilson)的說法,傑瑞米曾經騎著機車在母親身邊不停繞圈,也曾經故意在父親面前化妝氣死他,還曾經在威爾森的車上放了一袋老鼠嚇她。除此之外,他也常有一些脫序行為,曾在紐西蘭闖入珠寶店行竊,向朋友吹噓自己走私海洛因的經歷等等。
在謀殺案前幾週,傑瑞米與家人的關係更是僵到極點,每次傑瑞米回到白莊農場,就免不了一場爭吵。威爾森說,奈維爾在那段時間曾經跟她預測過「槍擊事件」會發生。奈維爾指涉的對象,會是養女還是養子呢?
重返大宅調查
無論班伯家的親戚們覺得傑瑞米多麼可疑,他們還是免不了要面對一個問題:傑瑞米可是有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他在命案發生時,遠在白莊外的地方,還接到父親的求救電話。要證明傑瑞米才是命案真兇,恐怕還缺乏更有力的證據。
警方的草率辦案,在此時成了班伯親戚的一項優勢:他們擁有白莊的鑰匙,可以隨時回去蒐證。在命案發生的三天後,傑瑞米的表兄弟大衛‧波弗洛(David Boutflour)就在白莊找到警方當初沒找到的消音器跟步槍瞄準鏡,這些物品都在奈維爾的槍櫃裡面。消音器內部外部都有血跡,顯然在命案發生的過程中被使用過。但如果雪拉是兇手,她為什麼要用消音器殺人?而且她的手臂太短,她不可能用加上消音器的步槍抵住下巴開槍自殺。那麼她又為什麼要在自殺之前,又把消音器取下放回櫃子?
除了消音器之外,行兇用的步槍一共擊發了25發子彈,而彈匣一次可裝10顆子彈,這表示行兇過程總共要重新填裝子彈兩次才能完成,而且這種型號的步槍並不容易填裝。然而,根據眾多親友的記憶,雪拉並不具備使用這類步槍的知識,如果她是突然瘋狂槍殺全家,那很可能會在過程中就會因為技術問題而被中斷。
槍枝與消音器的問題,使雪拉是真兇的可能性大為降低,如果雪拉不是兇手,那麼傑瑞米聲稱奈維爾打來求救的電話內容,就變得相當可疑。
傑瑞米宣稱自己接到父親的電話以後,命案便發生了,他隨即打電話報警。不過,若是來自白莊的電話沒有被奈維爾或其他人掛斷,照理來說,儘管奈維爾無法再發言,雙方仍是在通話中,傑瑞米這方的電話應該無法立即撥打。
奈維爾打給傑瑞米的求救電話,真的發生過嗎?明顯使用過的消音器,究竟又是怎麼回事呢?
女友的立場轉變
另外一方面,傑瑞米在葬禮之後的表現,也越來越惹人注目。他似乎很快就一掃葬禮上表現出的悲傷陰霾,跟女友和另一位朋友去了一趟阿姆斯特丹,買了大量的大麻,表現得十分開心。接著,他開始販售家族留下來的物品,把亡母的車送給女友的母親,亡父的車則登報販賣。
即使傑瑞米失去至親後的表現如此不尋常,班伯家的親戚們又致力提出各種疑點跟證據,警方還是沒有馬上採取行動,他們依然認定白莊農場滅門案,就是雪拉所犯下的。
然而,一個關鍵證人卻在此時一百八十度大轉身,改變了她對警方的原始證供,也改變了警方對本案的看法。
這位證人不是別人,正是傑瑞米的女友,茱莉‧瑪格佛(Julie Mugford)。
謀殺計畫?
茱莉‧瑪格佛與傑瑞米交往了兩年,在白莊農場滅門案剛發生時,她一直站在他身邊給予最大的支持。想不到,命案發生一個月後,在9月7日那天,茱莉的立場卻大幅反轉,推翻了她先前的證詞,並證明她的男友「大有問題」。
根據茱莉的證詞,她與傑瑞米在謀殺案發生的四、五個月前,就曾經去班伯家位於歐西路驛站(Osea Road caravan site)的辦公室搶劫。傑瑞米一直向她述說自己有多痛恨家人,爸爸很老、媽媽很瘋、姊姊一無是處、雙胞胎很煩等等,他甚至表示過想殺了全家,還討論要用甚麼方法下手。他說過雪拉會是很好的代罪羔羊,還要從白莊農場打電話回他在戈德漢格的小屋來製造不在場證明。
茱莉雖然參與了傑瑞米各種小偷小摸的脫序行徑,但從來沒有把他的「謀殺計畫」認真放在心上。直到8月6日晚間9點50分,她接到傑瑞米打來的電話。
他向她表示自己整天都想著要謀殺全家,「……超級不爽,」他說,「如果不是今晚,就永遠別動手了!」
過了幾個小時,8月7日凌晨3點到3點半之間,傑瑞米再次打給茱莉:「一切都很順利,農場那邊有點問題,我整晚都沒睡……掰掰親愛的愛妳喔。」
結果到了早上,傑瑞米就通知她雪拉瘋了,白莊農場裡的所有人都死了。這個說法也就是警方一開始相信的版本。
茱莉趕到理論上應該很震撼、很悲傷的傑瑞米身邊,到了現場,他一看見她,就把她拉到一邊。
「我真應該去當演員。」他小聲對她說道。
沉重的信任
雖然傑瑞米從來沒有真正向茱莉承認過自己就是殺害全家的真兇,但聽過他各種問題發言跟謀殺計畫的茱莉,不可能對男友的重大嫌疑視而不見。她逼問他那一晚的真相究竟為何,他向她坦白雪拉確實不是兇手,不過也不是他幹的,是他請了另一位朋友做的。
茱莉在事件發生當下,選擇相信跟支持男友,她站在這個很可能冷血殺害家人的男人身邊,陪他演出各種哭戲場面,再陪快速轉換心情的他繼續以往的脫序勾當。
一個月過去,她發現自己支撐不下去了。抽大麻、搶自家公司,還可以說是年少輕狂;但謀殺自己的親人,就遠遠超過瘋狂的範圍了。
茱莉再也隱瞞不下去,她決定與傑瑞米分手,並向警方說出一切。
急轉直下的審判
有了茱莉的指證,原本堅信雪拉才是兇手的警方,才開始意識到傑瑞米真的不對勁。他們重新展開調查,發現傑瑞米聲稱自己找來當兇手的朋友,有堅實的不在場證明,於是便在9月13日逮捕了傑瑞米。
傑瑞米自然是不願承認自己犯下弒親重罪,他宣稱茱莉指控自己,是因為要報復他拋棄她;他這麼愛自己的家人,怎麼可能會想要殺害他們?
可惜,他的辯解比起女友跟家族親戚們的證詞,以及警方重新調查之後發現的眾多證據與疑點,顯得相當薄弱而不可信。火上加油的是,他在交保之後,還打算將亡姊雪拉的裸照賣給知名八卦報《太陽報》(The Sun),更降低了他的信用。於是,他隨即在9月29日第二次被逮捕,並被以謀殺罪起訴。
重新鑑識之後,警方確定消音器中的血跡為雪拉所有,可能也混合了奈維爾跟瓊的血液,這足以證明消音器必然在行兇時被使用,而且在雪拉死亡之際仍接在步槍上面,使得雪拉自殺的可能性更低。奈維爾陳屍的廚房處,也有明顯的打鬥跡象,顯示兇手並沒有一開始就順利擊斃奈維爾;由於雪拉的身材嬌小,奈維爾卻是高大、健壯的62歲務農男人,因此要雪拉跟奈維爾纏鬥並成功弒父,顯然是件困難的事情。這些矛盾的細節,在在顯示雪拉並非謀殺班伯家的兇手,真正的兇手就是唯一倖存的家庭成員──傑瑞米‧班伯。
檢方認定傑瑞米是出於對家人長期的憎恨,還有想要獨佔班伯家產的貪婪,才精心策畫了這起滅門血案。他在命案當晚拿走母親的機車,用來往返自宅跟白莊農場,避免被人看到他的車出現在現場。然後熟悉父親收藏的槍枝的他,就拿了行兇用的點22步槍,先上主臥室謀殺雙親,瓊當場被擊斃,但健壯的奈維爾卻逃到廚房,與同樣人高馬大的兒子搏鬥之後,才身中八槍死去。隨後,傑瑞米回到主臥室,殺了來查看的雪拉,並做好嫁禍雪拉的布局,再到外甥們的房間終結了他們的性命。
至於那通建立不在場證明的求救電話,則根本沒打過,既然傑瑞米主動向警方報案,就表示他一定知道白莊農場那晚發生過甚麼事,也就證明他是兇手。
經過一番辯論以後,陪審團接受了檢方的說法,以10比2的壓倒性票數,判決傑瑞米‧班伯謀殺父母、姊姊與外甥罪名成立。法官認為他「惡性重大,超乎常理」(”warped and evil beyond belief”),必須終身監禁。
真相湮沒在輕率調查之中
整樁白莊農場的悲劇,看起來就這樣到了尾聲,但被認為是本劇「最終反派」的傑瑞米‧班伯,並沒有就這樣放棄為自己辯護,他還有話要說。
傑瑞米從頭到尾主張自己清白,他表示前女友茱莉的證詞是為了報復他;至於班伯家親戚們,也不是甚麼單純無辜想要為親友伸張正義的好人,而是為了繼承白莊農場跟龐大遺產而來。確實,一旦傑瑞米被證明有罪,原本應該到他手上的財產,就會分給這些親戚們了。親戚們發現的證據,會不會是用來陷害傑瑞米,好除掉他們與遺產之間的障礙?
傑瑞米主張命案的真相就是警方一開始調查的結論:雪拉就是殺害自己與全家人的兇手。雖然這個結論受到後來浮現的大量疑點與證據挑戰,但又要怎麼證明它一定是錯的呢?正是因為警方當初的調查草率、蒐證不齊、放任現場被破壞、沒有保留被害人的遺體以供再次驗屍等等,才會導致日後案件出現爭議時,缺乏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到底哪一方的說法是正確的。
上至國會議員下至民間團體,英國社會中有許多人站在傑瑞米這一方,他們相信傑瑞米是英國司法體系失靈的最大受害人。艾賽克斯郡警方的粗心,使得白莊農場的真相,失落在被破壞的現場之中而不可復得;既然能夠用以定罪他的證據不足,檢方與法院就不應該驟下結論,認定他就是兇手。
這些年來,傑瑞米與監獄外的支持者們一再上訴,尋找新的證據主張傑瑞米的無辜。他們在2010年提交出一份證明白莊農場確實有撥打到傑瑞米家求救的通話紀錄,甚至還有奈維爾報警的紀錄,這看似有了一絲希望,但卻上訴失敗,傑瑞米至今仍然待在獄中,為他的謀殺罪名服刑。他究竟是受到親戚、前女友與警方聯手陷害的代罪羔羊,還是精心策畫謀殺大計卻功虧一簣的弒親犯?這個問題,恐怕很難有讓人信服的答案,如果警方當時能夠更重視調查程序,不因為認定這是一起謀殺─自殺案而草率結案,認真蒐證,或許就能夠還給傑瑞米清白──又或者能夠證明他確實罪有應得。
白莊農場的悲劇,還沒有完全落幕。
參考資料:
- https://www.theguardian.com/uk/2011/feb/10/jeremy-bamber-innocent-of-murder-appeal
- https://www.theguardian.com/uk/2011/jan/30/jeremy-bamber-appeal-murders-evidence
- https://www.dailymail.co.uk/news/article-3157376/Now-know-Bamber-did-Crime-writer-s-definitive-verdict-public-schoolboy-slaughtered-entire-family-30-years-ago-tried-frame-dead-sister-protested-innocence.html
- https://en.wikipedia.org/wiki/White_House_Farm_murders
- 主張傑瑞米‧班伯無罪的聲援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