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再說一次,什麼地址?」
「翠嶺路啦,翠嶺路15號。」
1974年,6月13日,襖熱的午後烈陽逼人發狂,剛鋪好的柏油路面又蒸騰起一股熱氣,彷彿就要熔回瀝青的模樣。上個月《自立晚報》針對查宅滅門血案所下的聳動標題,什麼「多年閨友」、「揮刀斷袖」、「一案震驚同性戀」,讓所有人都開始熱烈討論精神病與同性戀與兇殺案的關係。兩大報本來都還在迴避這個頗有爭議的話題,見到《自立晚報》如此大鳴大放,也沒受到新聞局的裁罰,便壯大了膽子,趕緊跟進辛辣的筆觸,開始翻炒同性戀的系列報導。
查宅滅門血案至今只有彭必成一人伏法,他留下的最後一段證詞,讓案情急轉直下,不管是不是為了保命,他明白提到了還有其他共犯,但針對他所拋出許多疑點還沒來得及證實,一紙像是為了封口而下達的諭令,迅速批准且執行了彭必成的槍決。從案發到槍決,只花了檢警四個月的時間,雖然不是司法史上最快槍決的案子,但也是以超乎常理的效率速審速決。
那年頭,人們見面都感嘆地說,陰陽顛倒,天地失序,往後發生什麼怪異的事情都不足為奇了。然而,事發多年後的今天來看,用僵化的道德標準去評斷兇嫌彭必成,或是針對同性戀議題大作文章,對於破解彭必成和他的弟弟——當時的現役軍人彭必炎——所面臨的困局,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偏見與臆測。
是那樣豔陽高照讓人暈頭昏腦的季節,彭必炎當天並沒有持帶任何槍械,也沒有被任何人攔阻,他只是空著雙手,身上還穿著被收押時的軍發綠襯衫,懵懵懂懂地走出台中憲兵隊,沒人看見他是從前門還是後門離開的,但他的確離開了,輕得就像一陣霧,伴隨著蜃氣與陽炎升至半空中,漸漸化成一團煙,徹底消失在人們眼前。
彭必成兇殘殺害查家五口的新聞延燒了兩個月,話題熱度還沒消退,彭必炎的越獄,再度燒響了全台灣的治安警鈴。
消失在蒸騰暑氣中的關係人
根據軍方記錄,彭必炎在三月的時候,偷走了卡賓槍的刺刀。當時軍方還不知道是彭必炎所為,只是清點裝備的時候,的確有短缺一把刺刀。每次的清點難免都會短缺一些東西,正常的流程是寫報告載明遺失的物品,追查責任歸屬,交派給管理人員去負責。但畢竟不是槍砲彈藥或機密文件,一把刺刀的消失,並沒有引起多大的騷動,大家都以為是哪個天兵把刺刀拆卸之後,忘記裝回去,可能不用幾天,就會在靶場或操場的休息區看到了。
孰不知那把刺刀再度出現的時候,刀口上已經背負了五條人命。
刺刀是在彭必成家裡發現的,即使弟弟彭必炎宣稱他沒有去過查宅,但還是得接受警檢的調查。保有軍人身分的彭必炎和犯案的刺刀一併交由軍法處審理,軍法處將他收押在台中憲兵隊,同時也積極比對檢察官提供的證據,希望能釐清彭必炎偷刀的動機,以及他是否有協助兄長彭必成犯案。
「我不曉得什麼滅門血案,刀子是我拿的沒錯,但我純粹就是拿了刀子而已。」彭必炎矢口否認他跟滅門血案的關係,但接手這個案子的檢察官蕭順水不採信他的說詞。
「你是不是沒有搞清楚你的立場?我已經跟你哥哥聊過很多次了。」檢察官蕭順水向台中憲兵隊提訊彭必炎,兩員憲兵擁槍在側,以預防突發狀況。
「那他搞出來的是他的事情,不是我的問題。」彭必炎只肯承認他偷了軍用刺刀:「我只是看到那把刀子很棒,而且卡賓槍又要退役了,我就想說,營區有上千把的刺刀,拿一把應該不會怎麼樣。」
「你哥哥。」
「我就說了不要談我哥哥,我哥哥跟我有什麼關係?」
只要談到哥哥彭必成,彭必炎的怒氣就無法遏止。彭必成五月初就已經羈押在台北看守所,雖然向承辦的檢察官蕭順水承認他犯下了查宅血案,但他所描述狀況,跟案發現場其實有點出入。蕭順水決定要抽絲剝繭,突破他的心房,有筆錄人員的正式提訊,或是非正式地一對一長談,軟硬兼施,就是希望他能把事實真相說清楚。繼彭必炎也被憲兵隊收押,基本上所有的蒐證工作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檢察官現在需要知道殺人動機和實際犯案人數,才能確定前面蒐集到的物證與證詞,是真確可靠的。
「這把刺刀,是你哥哥拿給你嫂嫂保管的,怎麼會跟你沒有關係?」
「我說過了,刀子被我哥哥偷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長時間都在營區,我哥跟我爸都有我房間鑰匙,他們要拿什麼東西我也阻止不了吧。」
「好吧,如果還是這樣子,兩位弟兄,請帶彭必炎回去吧,我再向你們長官報告。」《軍事審判法》森然嚴峻的年代,儘管台北地檢處上下通力查辦這起滅門血案了,但身為軍人的彭必炎還是交由軍方管束,未來也是聽從軍法審判,檢察官蕭順水提訊的時間很有限,彭必炎不肯合作,於是他決定另外找尋線索。
蕭順水離開後,不到一天的時間,彭必炎就越獄了。
不清不楚的離奇越獄
台中憲兵隊的守備非常嚴密,收押房前每天三班次輪值,每班次至少同時有兩員憲兵看守,而正門也是兩員憲兵24小時輪流站崗,大概只有蚊蟲可以勉強飛過。彭必炎越獄那天,收押房的房門並無任何遭到毀壞的痕跡,看守的憲兵也無法回答彭必炎的行蹤,門外站崗的憲兵也沒有見到彭必炎,彭必炎從容平靜地在收押房內用過了午餐,才在下午三點左右,悄然離開。
說是越獄,其實更像是消失。
台北市刑大的專案人員接獲彭必炎越獄的消息,立即撒網部署,根據彭必炎的家庭環境、交友狀況,以及考量到他是關押狀態脫逃的,不可能離開台中太遠,當天就派員趕到案發現場,在台中憲兵隊周遭進行一連串的搜查,包括門窗是否有遭到破壞的痕跡,或是防火巷弄之間有沒有可疑的人物。
代表地檢處的蕭順水認為軍方有隱匿實情的嫌疑,但是他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地說出他的困惑,只能透過一通通電話與公文,與台中憲兵隊進行交涉。地檢處與市刑大內外夾擊,軍方當然不是滋味,但北投查宅血案已經驚擾到全國官民上下,各家報紙已經連續報了快兩個月了,現在又牽扯出案外案,嚴重挫傷軍方顏面,如果各方單位不盡早合作破案,非但官位不保,可能還要面臨軍法審判。
「我們已經掌握了彭必炎的行蹤,很快就會將他逮捕歸案的。」軍方無法解釋彭必炎的消失,只能用這種推託之詞,以拖待變。雖然不滿意這樣的說詞,但市刑大的確無法在台中憲兵隊找到任何線索,蕭順水也不能理解軍方的用意,彭必炎是在憲兵隊消失的,而且還是他去找彭必炎的第二天,時間這麼剛好,對軍警檢三方造成不同層面的精神壓力與打擊,社會又會掀起一波新的話題,包庇彭必炎對軍方並無任何好處。
隔天報紙馬上就有頭條,好不容易趨冷的查宅血案,忽然又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查宅血案重要關係人彭必炎逃出憲兵隊的消息,開始佔據媒體版面,甚至讓案發現場翠嶺路和憲兵隊周遭都冒出了許多看熱鬧的人。
新聞足足喧騰了兩天,正當軍警檢都投入大量人力,全台搜索彭必炎的時候,他突然親自現身向板橋憲兵隊投案,並堅稱他絕對沒有進過查宅,還向軍方提供了包括不在場證明等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讓這起案件增加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戲劇性。
始終未曾遠離的死亡結局
暫時脫軌的案情忽然又回到軌道上,蕭順水宣布偵查終結,兇嫌彭必成,依搶劫殺人罪提起公訴,但蕭順水堅信兇嫌絕對不只一人,便在起訴書中明載:「彭必成與另一不詳姓名之人共同做案」。至於面對軍方維護甚嚴的彭必炎,蕭順水則是羅列了案卷及證據資料,移請軍法處辦理。既然辦不了又不給辦,不如把這一球拋回去給幕後黑手,看他們要怎麼辦。
蕭順水整理出的證據,包括死者嚴筱梅下體殘留的精液,根據血液鑑定報告,是來自於O型血的精液,與彭必炎軍人補給證上所刊載的血型相同;案發當日有明確的證人確定,在台北見過彭必炎;檢方還取得了內政部警政署刑事警察局的化驗報告,卡賓槍的刺刀上確實沾染血跡。
而軍方則提出軍人補給證有誤;案發前日與當日的早點名都有點到彭必炎;卡賓槍的刺刀並無血跡反應等完全相反的事由,反駁了檢方的起訴書。雙方交手僅止於書面上的攻防,彭必炎最後僅因竊取軍中卡賓槍刺刀一案,以竊盜罪被判七年有期徒刑。然而,服刑的第二年,彭必炎就在獄中上吊,沒有遺書遺言,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在逃過死劫之後,依然選擇死亡。 追求真相的檢察官蕭順水則因此而更加確信,彭必炎是一枚毫無自主能力的棋子,甚至涉案其中的彭必成,都不必然就是他被塑造出來的那個樣子。他們兄弟倆,被深深地困在一個國家黑幕後的棋局裡,即使自知,也無從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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