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旅遊】第九站:西門紅樓.無名墓地與稻荷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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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紅樓今貌,可見八角樓,以及改建成玻璃屋頂的十字型建築
圖1 西門紅樓今貌,可見八角樓,以及改建成玻璃屋頂的十字型建築,取自GoogleMap街景

西門紅樓,昔日稱新起街市場,是日治時期遺留至今的少數市場建築之一,今日,它以酒吧、多元性別文化、音樂展演場地等特質聞名於西門鬧區中,是熱鬧的年輕人文化融洽共榮之處,但這棟精美的建築又有許多鬼怪傳說,久久纏繞不去。

疑案辦這次的黑色旅遊,帶領各位來到這片神祕之地,爬梳西門紅樓的前世今生。今天我們更要連「地底下的那些人事物」也一併談起,讓我們了解,鬼怪傳聞為何可以沸沸揚揚深入人心,且三不五時就成為新聞的版面話題。

 

紅樓的前世今生──竟然是墳墓?

此地最早與傳聞有關的報導之一,最早可以追溯到1908年的這篇報導:

 

「新建設的魚市市場的建設用地,使用了到原有墓地的一部分範圍,這些部分墳墓,其所有者若有改葬需求者,16號前,請向警務課提出申請,免費補助改葬費用。若有無人認領的墳墓,屆時將遷至頂內埔庄(今臺灣大學一帶)的共同墓地。」

 

由上描述,可以知道這座市場(即今日的西門紅樓),是建設在一片墓地之上,而且有些墳墓還無人祭祀。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西門町,不是臺北人潮最熱鬧的地方之一嗎?怎麼市中心生出這麼一大片墳墓呢?

圖 2 日治時期的市場圖,與今日樣貌相差不大
圖 2 日治時期的市場圖,與今日樣貌相差不大

原來,清代的臺北,認知上跟我們今天的臺北有截然不同的地形之分!首先,是牌子最老,沿著河岸發展的老城艋舺;接著,是頂下郊拚後往北發展的新興貿易區大稻埕;再接著,是臺北決定建城門與城牆後,出現的城內區。以今天的捷運站相對位置來看,大致上,艋舺是龍山寺站,大稻埕北端在大橋頭站,而「城內」,就是北門站、西門站、小南門站,與中正紀念堂站所圍繞起來的這四邊形區域了。

艋舺、大稻埕、以及城內這三個區域,在陸路交通上不像今天那麼順暢,特別是艋舺到大稻埕中間,也就是今天的西門町一帶,當年大部分都是低窪的沼澤地,這樣的地方能拿來做甚麼呢?

第一種可能,是蓄集水源的水池。第二,是有後代定期祭拜整理的共同墓地。第三,就是當年歷史課本上讀到的各類械鬥後的屍體集中處,同樣也是墓地。1873年,艋舺郊商聯合起來,創立「同仁局」,用善款來買地、建墓,約略買了1萬坪那麼廣闊的墓地,範圍包括今日的臺北護理大學城區部(內江街),到西門町萬年商業大樓一帶。而這次新起街市場的興建,其實只遷移了一小部分的墳墓,絕大部分都還未「處理」,全部的墓地,要到1908年的年末才逐步遷移完畢。

圖 3 橘點為市場預定地,綠框內為溝渠與墓地
圖 3 橘點為市場預定地,綠框內為溝渠與墓地

 

日本人與鬼

你可能會說,日本人不怕鬼嗎?難道不是為了趨吉避凶,才如上述報導,趕快遷墓地嗎?從一些證據上來說,恐怕不是如此,首先,早在1903年,全臺北日本內地人最大的娛樂場所:榮座(今日的絕色影城所在地)就上線了,它跟這片墓地成了好鄰居。

當時的日本人若要去榮座看戲劇表演,窗戶往外一望,就是滿滿的臺灣傳統墓碑與墓丘;當時還在使用清代衙門辦公的總督府上下各級官員,也只離這片墓地路程不到10分鐘,比今天走路去買麥當勞的距離還要更近。我們只能推測,日本人的確有計畫地將市中心週遭的墓園漸漸移往當時的市郊(例如公館蟾蜍山、六張犁山區),為的是建設更多公共建設與娛樂場所,但他們是否真的「提心吊膽地」與公墓當鄰居,這就沒有直接證據了。反而一則有趣的報導描述了1908年年中的某日夏天夜晚,人們怎麼跟這些墳墓相處:

 

近來暑氣蒸騰,但夜晚相當舒爽,新起街市場趁著這個機會,在昨夜開了二十家臨時「夜店」,有植栽店、金魚店、玩具店,還有水果店等,同時市場還販賣清涼飲料、珍貴酒品,以及新鮮的食材。不少人趁著夏日的涼爽夜晚,來此消費購物,四處散步趁涼。

 

圖 4 市場夜間營業樣貌,相當熱鬧
圖 4 市場夜間營業樣貌,相當熱鬧

 

就像今日紅樓同志夜店林立一般的場景,在市場還被墳墓圍繞的1908年夏日夜晚,人們繞著紅樓的八角樓與十字樓,開開心心地散步喝酒呢!

但是,西門紅樓到底為什麼有著特殊的八角形狀與十字造型樓呢?這可能跟建築師近藤十郎的考察之旅有關係,當時新起街市場與大稻埕市場,都是日本官方在臺灣首批的示範建築,近藤十郎因此特地到香港、新加坡等地,考察各國的市場樣貌與優點,以此做出模範榜樣,讓臺灣人了解「現代的」、「清潔的」標準市場。這也許能夠解釋,為什麼今天的西門紅樓就是長得別有特色,說不定香港、新加坡歷史上曾出現過的市場,和西門紅樓會有兄弟姊妹關係呢!

看起來,這批新來的日本人與原本的墳墓,一開始相處得還可以,只是日本政府一直為了都市開發積極,不斷遷墓並發放補償金。因此,艋舺郊商同仁局所捐地建墓的這番心血與歷史意義,很可惜地也因為當時的都市開發計畫,在物質上而多半被抹除不見了。

 

圖 5 西門稻荷神社,可見鳥居、石燈籠等。出自1931年出版的台湾紹介最新寫真集。
圖 5 西門稻荷神社,可見鳥居、石燈籠等。出自1931年出版的台湾紹介最新寫真集。

 

發大財神社的起與落

1910年代,墳墓被移走了,人潮隨著市場和劇院在西門一帶的開張,而漸漸繁盛了,就在這個時候,新起街市場與臺北的日本人正在籌備一件大事!那就是有關財富、商業、運氣,讓你一定發大財的稻荷神,要從東京分靈來守護市場與人民了!而且籌備位置就在市場西北側的長條空地,市場再加上神社,實在好不熱鬧。

1911年6月,先舉行了能避免大火惡災的鎮火祭,接著在25號舉辦最重要的鎮座祭,煙火施放後,御神體被請入了神殿。當日晚上,新起街市場又有「夜店」的熱鬧氣氛了。除了來參拜的民眾人潮外,市場又有了饅頭、糰子、金魚店等商家,民眾除了購物消費外,還能看到艋舺等地而來的藝伎團表演。這個夜晚,在照明燈的照耀之下,點亮了鳥居、社殿,還能聽到喀喀木屐聲,可以說,在這日本新興取得的殖民地臺灣上,昇起了一座純粹日本和風的宗教信仰,從裡到外,從心靈到物質。

就這樣,日本神的信仰神力,從此與新起街市場的消費日常融為一體,再加上1919年艋舺低窪地被填高與重新計畫之後,西門一帶有了更多的電影院、劇場、咖啡廳,日本佛教體系下的弘法寺與西本願寺,也在這一帶逐漸發展,吸引更多信徒前來。西門一帶,只見市場、神社、佛寺,以及(日本的)人與神。要在這一帶再見到純粹臺灣本島人的生活樣貌,已經很難了,更別提那些已被遷葬到公館蟾蜍山一帶的本島人墳墓。

圖 6 稻荷神社與神官。出自1938年出版的臺灣日日新報,第13745號
圖 6 稻荷神社與神官。出自1938年出版的臺灣日日新報,第13745號

 

真的是如此嗎?

人的一生總會遇到戲劇化的時刻,新起街市場也是如此,而且,是滿滿的生死從暗處不斷湧出。

二次世界大戰時因美軍轟炸之故,稻荷神社起火燃燒而付之一炬,時勢混亂,西門紅樓一開始還維持市場的機能,但八角樓隨後就被上海商人陳惠文承租,並改為劇場用途,取名為「滬園劇場」,整修翻建之餘,還在八角樓內增加戲臺與三百多張座位。所謂的鬼怪傳聞,可能就是這時候出現的,相傳,改建過程中,竟然從八角堂中發現數十具骨骸!這嚇壞了當時施工的工人,地方也謠傳,這些骨骸,可能是過去遷葬計畫時被遺漏掉的部分。

不只如此,依據當地長年經營的商家表示,紅樓陸續改建的過程中,工人又從市場空地挖掘出數座姓名不清晰的墓碑,難道,也是當年遷移墓園的「漏網之墓」嗎?謠言與風聲也因此愈演愈烈。有人說,紅樓現在的入口門牌,黑底白字,像極了喪禮配色;有人說,八角樓出口面相東北,為的就是要擋住迎面而來的煞氣,而最著名的一次莫過於2015年時任內政部長的陳瑞仁,在接受立委莊瑞雄質詢時,聲稱自己清楚西門紅樓的歷史淵源,說因為紅樓底下都是以前的屍骨與墳墓,所以當時日本人就刻意設計成八卦造型與十字造型來把下面的陰氣給壓住。講得煞有其事,還以為是殭屍道長接受質詢呢!

 

墳墓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從本文爬梳閱讀下來不難發現,西門紅樓的出現,的確與墓地有關,也有神社與鄰近的佛寺出現;然而,若搭配當時日本人實際在此的都市開發與常民在此的種種娛樂活動,卻沒有證據顯示日本人害怕此處墳墓。真正害怕的人,實際上,是戰後社會氛圍瀰漫民間信仰的我們,由於人們不熟悉、害怕、排斥那些逝者留下的墳墓,因此每當有壞事發生,就開始討論「凶宅」、分析風水、探討建築造型、追溯墓地歷史,以及辦理法會以超渡好兄弟等等,來做種種的推測與防範。雖然這過程也是追古溯今的一種,但可惜人們常會過度穿鑿附會。如果,在追尋城市史的過程中,我們能正視那些墳墓,正視那些死者與我們共存的地景,像歐洲人會去墓園觀賞美麗墓碑,像日本人不排斥住家後面就是佛寺與納骨塔一樣,公墓其實也都是富含歷史與文化資產意義的所在處。

如果,臺灣文化能多點包容、多點考究精神,那今日有關臺南南山公墓、高雄覆鼎金公墓,以及臺北新店第一公墓的拆遷議題,就不會離今世的活人那麼遙遠,那麼令人恐懼了。或許,西門町一帶,依然有眾多墓碑仍靜靜躺在人來人往的騎樓底下,但那又如何呢?不需要八卦樓與十字架,我們依然能與它們和平共存,一起生活,也許某天又被工程發現,那不就是考古能帶給我們豐富歷史的契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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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台湾紹介最新寫真集》,1931,勝山吉作。臺北:勝山寫真館。

《食料品小賣市場要覽》,1939,臺北市役所出版。

林承緯。2013,〈臺北稻荷神社之創建、發展及其祭典活動〉,《台灣學研究》,第15期,頁34-64。

《臺灣日日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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