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壽裳命案】政治暗殺或謀財害命?行蹤成謎的「青田街六號」

路那/調查員 檔案調閱2593次

1948年2月19日早晨,一向瀰漫著安詳靜好氛圍、學術氣氛濃厚的青田街,被一連串帶著猶疑的腳步聲給打散了。

那是青田街六號許家的女傭王月嬌。年方18歲的她,是淡水孩子。她的同事是同樣出身淡水的十七歲幫傭王美昭。儘管兩人的年齡和生於1928年12月的許家四小姐許世瑋相類,但命運卻截然不同──月嬌和美昭,不知道有沒有羨慕過僅僅大他們兩歲,但卻是台大農學院高材生的許世瑋呢?我們不得而知。然而,走在往別棟的庭院中,準備要去通知許世瑋家中有異狀的王月嬌,若對許小姐有任何欣羨,這份欣羨也將很快地轉為知足常樂的自我安慰。

曾任台大中文系系主任的許壽裳

「小姐,先生還未起來,叫他也唔應。」操著生硬國語的王月嬌,從主屋橫越庭院,來到許世瑋獨自居住的別棟前面。許宅分成南北兩屋,南屋應該較北屋大上許多,因為幫傭的王月嬌、王美昭兩人,是和許家的大家長住在南屋,而許世瑋則單獨住在北屋──這樣看來,與其用「南屋」、「北屋」來區分,或許應該以「主屋」和「別棟」的概念來區分,會更好理解。

「已經早上五點半了,父親還沒有起床?這可真是怪事。」許世瑋知道父親的習慣:晚上九點睡覺,凌晨三點即起,或讀書或寫作,數十年如一日。心知有異的她,趕緊到前往主屋──而那門竟然是開著的,鎖已然被扭開。到了臥室,狀況更是凌亂:稿紙、書籍等被翻的亂七八糟,散落一地。更不妙的是,蚊帳上竟然有血跡。在蚊帳中,則有著隆成一團的棉被。不及仔細思考,許世瑋掀開了蚊帳與棉被,看到了她從來沒有想過的景象──她的父親,時任台灣大學中文系系主任的許壽裳倒臥在床上,頸部被連砍數刀,血流遍了臥鋪,已然身亡。

六神無主的許世瑋,在發現父親橫陳的屍體後,連忙跑去找同學陳耀強,要他去報警。許世瑋本人則去找父親舊友、師範學院的李季谷院長。不巧的是,李季谷剛好去洗溫泉了,許世瑋於是又到台大通知此事的發生。等到許世瑋回到家中,校方、警察、檢察官,以及在師範學院國文系任教,因此住在學校宿舍的大哥許世瑛都來到了家中。一向寧靜的青田街六號,瞬間變的嘈雜一片。

遭到殺害的台灣學推手

由於許壽裳的身分十分特殊──來台不過21個月的他,不僅是前行政公署長官陳儀的同鄉兼同學,更是文學家魯迅的至交好友。戰後,作為行政公署長官的陳儀,想要推動「去日本化,再中國化」的文化建設工作,於是聘了已成知名學者的許壽裳前來主持「台灣省編譯館」。覺得當時台灣政治氣氛遠較南京穩定的許壽裳,為了希望能一邊工作,一邊撰寫《魯迅傳》與《蔡元培傳》,因而毅然應聘。來到台灣的許壽裳,儘管肩負著「再中國化」的使命,但他卻並不如後來的國民黨政府對台灣文化不屑一顧,反而非常重視台灣文學與學術成果,在「學校教材」、「社會讀物」之外,另設了「名著編譯」和「台灣研究」兩組,並邀來李霽野、楊雲萍、淺井惠倫、國分直一、池田敏雄、立石鐵臣等加入編輯團隊,可說是開啟戰後台灣學研究的重要推手──儘管編譯館在政治干預下,運作不到十個月就匆匆閉幕,但這個工作團隊竟已出版20幾種圖書與300萬字的文稿。這樣的工作效率,實在是頗為驚人。

重要的台籍知識份子楊雲萍。29歲時的楊雲萍(攝於昭和十年(1935)5月30日),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檔案館,圖像來源:楊恭熙提供

這樣的許壽裳,或許正如同其摯友魯迅之成為中國知識份子精神領袖一般,距離成為全台灣知識份子精神領袖的時日並不遙遠。因此他的遇害份外敏感,撩撥著台灣知識份子的神經。

事發當時,台灣省主席魏道明、警備司令彭孟緝,正陪同國民政府副主席孫科赴台南視察。事件一發生,彭孟緝立刻下達了限期破案的指令。而警備副司令鈕先銘、憲兵第四團長張慕陶、省警備處長王民寧、副處長劉戈青、陸遂初、地檢處首席檢察官沙宗棠、檢察官蔡萬田、方宗南、台北市警察局長李德洋等陸續到場檢視。但缺乏證據保存概念的當局,在案發後並未封鎖現場。親友前往探視的結果,等到刑警到場時,案發現場的蚊帳都已經被擠到掉下來,而殘留在柴刀上面的指紋,則被員警以手拾起,包在報紙裡面。那一點點可供判斷的跡證,就此宣告消失。

到最後,比較能拿的出手的證據,只剩下兇手遺留在現場的柴刀、屍體上的傷痕、血跡濺灑的方向與門上遺留的雨鞋腳痕。從這些證據中,警方推想許壽裳遇害時應是處於清醒的狀態,且與兇手熟識,可能因為撞見竊案現場而遭謀害。

但許壽裳的家屬與友人並不接受這樣的推斷。他們提出了一些反證,概略可以歸納成以下三點:第一,發現遺體的許世瑋認為父親的面容安詳,表情不似知道即將被殺,應係睡夢中遭害。第二,一向清廉自持的許壽裳,家中僅有台幣千餘元,此外並無長物可供盜竊。最後,包裹凶器的報紙是漢口版的《和平日報》,這份隸屬軍系的報紙,當時並未在台灣公開發行,也不是許家所有,那麼肯定是兇手帶來的──加上許壽裳在言論上常與政府作對,於是自然而然地,「特務暗殺說」的陰影,壟罩在其命案之上。稍晚在1950年由許壽裳台大同事李何林,與本案主審法官陳醒民撰述的幾篇文章,更加深了這樣的說法。

竊賊失風滅口被害人?

但警方自然不可能朝向這個方向偵辦。他們按照既定的步調開始調查,許壽裳的日記於是成了重要的線索──警方發現,「沒什麼好偷」的許宅,日前才兩度遭竊,於是鎖定熟人犯案。很快的,許壽裳的學生周家風,與許世瑋的好友陳耀強,紛紛成為調查的對象:周家風是因為被懷疑偷錢,陳耀強則「在他的皮鞋、襪子、手指上發現了血跡。胸部和大拇指等處有類似傷痕,同時又丟了一件衣服、一雙襪子。」至於動機呢?則是與許世瑋的戀情遭到許壽裳反對。

說也奇怪,當時辦案可說以草率出名的中華民國警方,對於這樣的一個可疑的不能再可疑的情況,竟然不是直接抓起來了事,而是「審慎檢討,認為罪證不足」,繼續展開偵查。

事件在案發後的三日有了重大的突破,警察局長李德洋突然靈光一閃,想到鑰匙的問題:「許氏的寓所係日本式的建築,一般日式房屋每門各有不同之鑰匙兩把,但現場許宅僅有一把。」那麼,另外一把顯然在兇手的手上。而兇手則必與許家相熟。

但按照這個線索搜查下去,卻發現許家在住進來的時候就只拿到了一把鑰匙。那麼,前一把鑰匙去哪裡了?警方找上了在許家搬入之前,為他們暫時看管房子的兩個工友,陳合和高萬俥。神態可疑的高萬俥很快地被警方鎖定,而後在他身上搜出五張當票。高萬俥隨即供認,他確實是兇手。

住在羅斯福路四段的高萬俥,曾是台灣省編譯館的工友,因此認識了許壽裳。1948年1月,高萬俥在台灣省編審委員會的工作沒了。失去了金錢來源,卻又有八口弟妹與老父老母有待供養的他,於是萌生了偷竊許家腳踏車的念頭。在日記中,許壽裳曾經對此事作出推斷──他認為竊賊應該是從女傭沒有鎖好的炊所(廚房)進入,卻沒想到竊賊其實擁有另一把鑰匙。

警方很高興的在時限之內破案了。同時也反省了一下應該要更認真對待許宅竊案云云。很快地,高萬俥在3月13日接受審判,在庭上再次認罪,同時強調沒有任何人在背後指使。18日,高萬俥被處死刑──真是好一個「速審速決」。被判死刑之後,高萬俥很快地在24日申請上訴。但奇怪的是,他的上訴理由僅有「不服上訴」四個字。他的上訴很快地被駁回。7月26日,高萬俥在台北監獄遭到槍決。

儘管兇手已經伏法,但許家的親友與許多文化界人士卻不認為這是全部的真相。而許壽裳之死,也被視為白色恐怖的起點之一。其引發的寒蟬效應,不僅使得繼任的中文系主任喬大壯與臺靜農,一者自殺身亡,一者從此不問世事,更使得大批來台暫居的省外人士從此不敢再於台灣停留。

無法散去的陰謀之影

許壽裳命案的真相,是否真如當時的警方所說,是高萬俥一人所為;又或如文化界人士所堅信的,背後有國民黨特務隱然蠢動的影子,在兩說都頗為啟人疑竇的狀況下,如今已不得而知。「謀財害命說」的疑點,在於高萬俥既然意欲偷竊,又熟習許家,為何不挑選許家無人的時間點,而硬是要闖入有人在睡覺的臥室行竊?

另一方面,「政治暗殺說」的疑點,則首先在於國民黨政府手下一堆外省專業特務,但卻找了個本省業餘竊賊來執行這起行動?另外,關於家屬質疑的〈和平日報〉應為兇手攜來一點,既然案發後是警察「以報紙包起來」破壞了柴刀上的指紋,那麼這份報紙很有可能是該名警察帶來的。而常被用來做為此說有力佐證的許案主審官陳醒民日後的〈自白〉,則一概忽視了陳醒民提出此份〈自白〉的時間點──1950年「新中國」的政治動機,和1948年國民黨政府,只怕不相上下。

但我們就因此無法破案了嗎?我不這麼認為。我相信,只要能找到原始的偵查檔案,重建時間軸、案發現場與人物關係,再加上事後各方對此事件的追述。在已然能夠排除一定程度政治偏見的現代,我們還是能找到一個可信度較高的合理結論,或者判斷出哪個假說的可信度較高。然而可惜的是,由於長期以來,刑事檔案開放給公眾的相關討論仍然不足,以及早期政府對於檔案資料保存整理的「積極性怠惰」,我們就連這些偵查檔案是否存在都難以確知。

1945年美軍空照圖,圖中紅框處是可能為許壽裳住址之處

對於檔案搜查上的碰壁,我已有心理準備,也準備之後慢慢找下去。但我沒料到的是,在當下的台北,竟然連「青田街六號」的確切位置在哪裡,都難以確知。就連調閱圖資,以疊圖的方式做今古地圖的對照,也難以尋覓。於是我不禁感到迷惑了──在經歷此種悲劇之後,青田街六號也隨著他的舊主一同消散了嗎?原址現今會是空地,又或蓋著什麼樣的建物呢?

延伸閱讀:

【政治暗殺專題】聞一多暗殺事件:扭轉國共局勢的民主學者之死

參考資料:

  1. 〈許壽裳案兇手 高萬俥捕獲前後〉,《星島日報》,1948年2月26日。
  2. 〈台灣大學教授 許壽裳被暗殺 原因謀財害命〉,《華僑日報》,1948年2月26日。
  3. 毛守豐,〈一個不可補償的損失 許壽裳案破獲經過實錄〉,《中央日報》(湖南),1948年2月29日。
  4. 〈台省文化界 公祭許壽裳〉,《申報》,1948年2月24日。
  5. 〈許壽裳案兇手 判處死刑後 大書不服上訴〉,《申報》,1948年3月25日。
  6. 〈許壽裳血案 兇手高萬俥槍決〉,《申報》,1948年7月26日。
  7. 台灣大學許壽裳相關公文。
  8. 許世瑋,〈憶先父許壽裳〉,《魯迅研究動態》,1983年2月。
  9. 陳漱渝,〈薪盡火傳,教澤永懷──許壽裳先生殉難五十年祭〉,《魯迅研究月刊》,第二期,1998年。
  10. 張啟宗,〈許壽裳先生在台被害五十年記〉,《魯迅研究月刊》,第一期,1998年。
  11. 許壽裳著、北岡正子編,《許壽裳日記:1940-1948》,台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0年。
  12. 蔡登山,《魯迅愛過的人》,台北:秀威,2007年。
  13. 宋百興,六十年前的疑案:關於許壽裳之死,《炎黃縱橫》,2008年7月。
  14. 謝金蓉,〈許壽裳與「阿里蒼蒼、氣象熾昌」:1945-1948〉,《魯迅研究月刊》,第三期,2008年。
  15. 鈴木政夫撰,陳俐甫、夏榮和合譯,〈關於陳儀之備忘錄–與魯迅許壽裳郁達夫之間的關係〉,《台灣風物》,第42期,1992年。
  16. 蔡登山,〈長夜憑誰叩曉鐘──許壽裳為魯迅而死〉,《全國新書資訊月刊》,2006年10月號。
  17. 陳占彪,〈斧聲燭影太無端──1948年許壽裳台島案件經緯〉,《文匯學人》,2018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