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事發以來,從警總到證人所提供的輕薄的片面之詞,只能糊成沒有骨幹,難以立足的解釋。
基於對台灣當局的不信任,陳文成博士所任教的卡內基美隆大學提出強烈質疑,校長查德·賽爾特(Richard Cyert)相信這是一場政治暗殺,不但去信當時的總統蔣經國,甚至於美國國會奔走,要求美方對台灣當局施壓。
抵擋不住在美留學生與台灣同鄉會的努力、乃至於美方的介入,台灣政府終於同意讓陳文成在統計系的系主任與匹茲堡著名的法醫賽瑞爾.魏契(Cyril Harrison Wecht)一同來台,再次檢視相關證據。
身為公正的第三方,法醫魏契的判斷與推論十分謹慎。他不僅實地走訪陳文成陳屍現場,也將之前鑑識時所作的所有切口拆開重驗,甚至於前人不疑之處自行切口再作鑑識。可惜的是,除遺體與遺物之外,其餘化學檢驗都只能依憑舊時報告。即使魏契醫生認為有些未盡的檢驗有助釐清案情,欲採檢體回美進一步相驗時,也被官方拒絕了。
無庸置疑,對於陳文成死因的直接推斷有三種:意外、自殺與他殺。
縱然受限於官方的態度,魏契醫生僅憑遺體和現場的鑑識也得到幾個可貴的推論:根據官方提供的鑑識報告,陳文成生前未受藥物或酒精影響,即使血液中的酒精量微量升高,也是由於遺體輕微腐敗的結果。因此即使是意外墜樓,也應該要神智清醒,本能伸出手腳緩衝,造成四肢骨折。
然而,即便陳文成的肋骨因撞擊產生了十數處斷裂,他的四肢骨骼卻尚且完好,可見他在墜落時,完全喪失自我保護的直覺,對即將發生的撞擊毫無準備,這說明陳文成是清醒著意外墜樓的可能性極低。
從上述驗屍結果得知,陳文成非意外墜樓;而從案發現場的情況來看,陳文成似乎不是自殺身亡。
這項推論,立基於陳文成的遺體在圖書館草坪被發現時,距離圖書館建築只有2.15公尺,遠低於自殺時因躍下造成的水平位移距離,幾乎可說是逕直落下了。倘若真如警總於記者會上所說,陳文成是「畏罪自殺」,從高樓躍下的他,必定陳屍於離圖書館建築較遠之處。
推論至此,似乎朝著他殺之後被拋屍的方向前進。然而,在追索真相時,最危險的莫過內心深處先入為主的揣測,滋生盲點之餘,也可能會導致我們對其它證據視而不見。
讓我們檢視陳文成死亡當日所著的長褲吧。褲檔部位及右後口袋有微弱的鐵銹反應,鐵銹可能來自圖書館五樓的鐵欄杆。鑑識報告中也的確寫明在該處發現疑似由陳文成長褲上脫落的纖維。根據「兩物相接,必有跡證轉移」的原則,這組相互呼應的證物,也隱約描繪出陳文成以右臀部側坐或跨越圖書館五樓鐵欄杆的畫面。
這組證據的存在,成為一連串推論中最令人焦躁不安的因子,真相彷彿近在眼前,但仍難以企及。若陳文成並無自殺的動機與意圖,為何要跨越欄杆?又或者鑑識報告當中,是否有遺漏的檢驗能揭開這重重迷障,使得案情獲得重大進展?除了自殺、他殺與意外,是否當時的情狀比想像得更為複雜,綜合了各種因素?是被逼迫的自殺,或未能抵抗的謀殺?
雖然「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之後,剩下的結果儘管多麼令人難以置信,也必然真實」,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在現實中可能被太多難以佐證的證詞、無法信賴的證據所摧折。當證詞與物證不符,物證又與動機矛盾,三者無法互相配合,反而彼此角力,較量著誰比誰更真,誰必誰更可信靠,人們即使埋頭鑽研於這些沒有交集的歪斜線,也難以求得解答。
尋求真相,我們依賴的是實證,但陳文成案至今36年來,卻走得無一處平坦。埋首細究這些經年累月無法理出頭緒的枝節,會使人從悲憤轉為挫折、頹喪,甚至不再期望正義的到來。然而,頹敗過後必須振作,藉由不斷傳述看似柔弱不可靠的記憶,或能將過往提煉出智慧與決心,於歷史的分歧點上做出無愧的判斷與選擇。
這也是我們對待陳文成博士的方式。
【陳文成命案】
參考資料
- 《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臺灣轉型正義階段報告》,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臺北:衛城文化,2015年。
- 《陳文成教授紀念專集》,台北:陳文成教授紀念專集編輯委員會,1982 年
- 〈陳文成案調查報告〉,陳春男檢察官,台北:中國時報,1982年。
- 〈為民主而死〉中譯,魏契及兩位作者(Cyril Wecht,MD.,J.D. with Mark Curriden and Benjamin Wecht),《墳墓的秘密》(Grave Secrets),黃怡譯,美國:Penguin Books,1996。
- 〈陳文成事件調查報告〉,黃怡、林世煜,陳文博士紀念基金會,臺北,2006年。
- 〈林宅血案、陳文成命案重啟調查偵查報告〉,最高法院檢察署,臺北,2009年。
調查員
成天窩在總部最底層,身高最矮,脾氣最壞。不喜歡動,也不喜歡會動的生物。不愛說話,對於自己無法解釋的事情十分排斥,看到「水逆」的說法或「星座運勢」會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