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太太
1915年,紐約出現傷寒的群聚感染,高達五十多位患者,由不明途徑感染了腸道傷寒,確診數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增加,每天都有人確診,醫院疲於收治這些必須小心隔離的重大傳染病患者,根本無法分神去進行疫調檢查,於是便將這份工作,委託給當時的環境衛生醫師,也是傷寒傳染病學專家索柏醫師協助疫調。
當索柏醫師把所有確診者的足跡進行比對之後,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就是他們都曾經跟一位叫做布朗太太的女士有過接觸。
長島淪為疫區
喬治湯普森名下有幾件物業,其中一間位於長島牡蠣灣的豪宅,租給銀行家查爾斯一家。冰磧地形被海岸三面環繞的長島,與紐約市中心相隔不遠,鄰近鬧區卻又頗能保有寧靜安謐的居住環境,深受富豪們喜愛,1900年代,上流社會人士陸續在這個區域居住或置產,高檔奢華的別墅、渡假飯店、甚至私家莊園一棟棟竣工,金字塔頂層族群打下長島的經濟基礎,直至今日這裡依然是世界最知名的黃金海岸。
住牡蠣灣的查爾斯當然也不例外,他們家有十一個人,還不包括外聘的女傭、司機、廚師等協助居家生活的專業人員。在1900年代能夠擁有這樣的家業,保有如此闊綽的生活,可見查爾斯的商業手段相當不凡。
所以當他們家全員確診腸胃型傷寒的時候,一度懷疑是醫生誤診了。
那可是食物及飲水受到糞便污染才會引發的傷寒,儘管曾是危及全人類的傳染病,但隨著衛生保健知識和醫療照護技術的提升,只要能確保飲食潔淨,遠離疫區,就不太可能遭到感染,對於住在清幽高雅的長島社區的查爾斯一家來說,傷寒應該是貧民窟如曼哈頓「地獄廚房」(Hell’s Kitchen)或「五點地區」(Five Points)才會流行的疾病。
「這是那些愛爾蘭工人的病,我們家又不認識愛爾蘭人!」
戴著口罩的查爾斯才剛說完這句話,像是忽然觸電了一下。
他聘僱的廚師就是愛爾蘭人!十九世紀中葉,愛爾蘭發生大饑荒,逾兩百萬愛爾蘭人遠渡重洋移居美國謀生,無論官方或民間,各地都有許多重大建設計畫,大多數的愛爾蘭移民剛好可以填補這些重度勞動的空缺,愛爾蘭人因此成為底層勞工主要戰力,憑藉微薄的工酬,僅能棲身在落後破敗的社區,卻也日益形成美國內部的各種問題。
但不可能,瑪莉是紐約及長島地區相當知名的外籍名廚,雖然她是愛爾蘭人,可是無論政壇商界或演藝圈,都十分推崇她的廚藝,身為一位輾轉在上流社會服務的廚娘,她細心的廚藝與敏銳的味覺,征服了多少成功人士,怎麼能和那些愛爾蘭人相比呢?特別是她做的水蜜桃冰淇淋,市面上根本買不到那樣綿密香甜的口感,有人想勸她提供配方,做成商品販售,但聽到她那彷彿是祖傳的繁複製作工序,就作罷了。瑪莉給人的印象一直都健健康康,沒有染病的徵兆,甚至連病假都沒請過,上次到查爾斯家做飯,她還多喝了一碗濃湯。
零號感染者
不可能是瑪莉。一定有別的感染源。
喬治湯普森身為屋主,他知道這種傳染病必須趕緊阻絕,不能危及他在長島的其他物件。既然專業醫生僅能提供薄弱的線索,卻又和瑪莉的實際狀況不能相符,他只好自掏腰包,請來主攻環境衛生的醫師索柏,專門針對查爾斯一家的傷寒症狀進行疫病調查。
追蹤整個傷寒患者的疫病足跡,發現從長島甚至到紐約市中心,加上查爾斯一家,共有二十幾位疑似傷寒患者染疫,而他們的共通點就是:全都吃過瑪莉手工製作的水蜜桃冰淇淋!
瑪莉有可能是無症狀的超級帶原者,更有可能是零號感染者,病菌的源頭。索柏不敢掉以輕心,趕緊到紐約公園大道去找瑪莉,當時她正擔任華特布朗家的專屬廚娘。看見索柏幾乎全付武裝,戴著口罩,一來就查問她的移動路徑、工作內容、甚至是雇主資料,瑪莉便不打算給他好臉色看。
瑪莉很清楚她的雇主們有多麼重視個人隱私,之所以能優游於上流社會,也是出於她堅守本分,不問不說的堅毅性格所致,人們覺得她值得信賴,才會口耳相傳,將她介紹給朋友或客戶。
瑪莉將門打開,手裡還拿著炙烤牛肉用的肉叉,但她不打算招呼索柏進去,在門口隨便回答幾句,就想要揈他走。
「我當然可以很快離開,只要完成我的任務。」
「什麼任務?」
「這方面,可能需要瑪莉小姐您的配合。」
「我已經跟你在這邊耗了這麼多時間,布朗先生今天晚上還要帶朋友回來吃飯,你耽誤了我的任務。」
「這樣吧,你跟我去一趟醫院,提供一些檢體就好。」
「什麼檢體?」
「就是,抽血檢查,還有排泄物的樣本。」
「不可能!你再不走,我的肉叉就不是叉牛肉了!」
敗下陣的索柏並未退縮,他開始逆推溯源去追查瑪莉過往的雇主,所幸他們都很願意分享上一位把瑪莉介紹給他們的人是誰,就這麼一路追,在牡蠣灣的查爾斯之前,瑪莉的雇主是曼哈頓島的一位律師,全家八人有七位感染傷寒,而且當時沒有鎖定感染源,社區發生群聚感染,共用同一條生活管線的鄰居都染過傷寒。而律師說,瑪莉是1901年搬到曼哈頓島,住在龍蛇混雜的下城區,之所以會轉介到他家裡幫忙,聽說是原先雇用瑪莉的家庭發生狀況,家庭成員接二連三地生病住院,甚至有一位負責洗衣的女傭因此過世,無法額外負擔瑪莉的工資,才不得已將她轉介給律師。
瑪莉從愛爾蘭移居美國,曼哈頓島是她的第二個居所,她第一個落腳的地方是位於長灘海灣西北方的馬馬羅內克鎮,當索柏追查到該鎮的時候,被鎮裡的景象嚇出了一身冷汗。
雖然鎮民生活如常,但有幾間房子被釘上木條,院子荒在一旁,野草抽長得半個人高,應該閒置了數年之久,一問之下,原來這其中有一戶,就是瑪莉來美國之後的第一任雇主,連鄰居加起來總共二十二人感染傷寒,不出兩周,全鎮都遭到瘟疫肆虐,有的人不得不搬離一陣子,或甚至永遠無法回來。至今,鎮上的人始終不知道招惹了什麼惡魔,觸怒瘟神降臨。
索柏將他的疫病調查結果,跟他的醫學理論整理成學術論文,1907年6月15日刊登在《美國醫學聯合會期刊》上,儘管帶上科學證據,和一位專業醫師,約談瑪莉並採集檢體的計畫依然失敗。瑪莉堅稱她有醫療證明,她身上並無傷寒症狀。
當時並不存在無症狀帶原者的觀念,幫瑪莉診斷的那位醫師顯然是根據症狀有無來判斷的,如果沒有索柏的鍥而不捨,瑪莉造成的危害與影響可能還會持續擴散至整個紐約。索柏求助於紐約市健康部門的貝克醫師,最後,在警力協助之下,強制將瑪莉帶離雇主家,並隔離在北兄弟島的病房整整三年。
那些沒有隔離的患者
現在傷寒的致死率,雖然是5%以下,但在瑪莉活躍的那個年代,致死率最高可達20%。瑪莉被隔離的消息,很快就刊上頭版,傳遍整個美國,由於缺乏無症狀帶原者的觀念,有不少人特別是移民者們都認為,美國政府只是假借傷寒的名義,將勤奮勞動甚至有可能翻轉社會階級的瑪莉,監禁在離島醫院裡,目的可能是為了不讓階級鬆動,也可能是執政者單純的種族歧視,一個無辜的廚娘被政府以強制的手段關在醫院裡,甚至沒有刑期,造成社會很大的輿論。即便是我們現在所見到的,那個號稱民主燈塔的美國,依然困陷在種族歧視的泥淖之中,更何況那是1900年代的美國。
而另外一個讓人感到質疑的證據,就是那些被瑪莉感染的人,除了病重到必須住院的患者以外,基本上沒有人被隔離。種種差別待遇,更凸顯出民眾的陰謀論並非空穴來風。
最早將瑪莉的報導刊在頭版的《紐約美國人報》,賺到了大量的銷量與聲望,報業大亨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利用群眾對瑪莉的同情心,持續發布相關報導,他甚至替瑪莉請律師,控告紐約隔離瑪莉的手法不但太過粗糙,而且嚴重違法違憲。
纏訟的結果,瑪莉得以獲釋,但條件是她不能再繼續擔任廚師,替任何人烹飪煮食。那已經是她被隔離在北兄弟島三年後的事情了。
離開醫院重獲自由,並且深信自己絕對不是帶原者的瑪莉非常感嘆地說:「這整件事十分不可思議,在基督教社群,手無寸鐵的女人卻遭到這樣的對待。」
布朗太太的晚年
瑪莉出院後,並未遵守她和法官的約定,她化名為瑪莉布朗太太,輾轉在食肆、小飯店等難以稽查的地方,大展她的手藝。料理相當美味,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布朗太太總是做不久,隔一段時間就會離職,下一份工作依然是廚師。
就這樣,她抱著跟她永生共處的傷寒病毒,在紐約街頭流竄了五、六年,由於紐約的疫情爆發,幾乎癱瘓醫療系統,不得不請出索柏醫師協助疫調。
有了先前的經驗,索柏這次很快就掌握到無症狀帶原者的行蹤,是一位叫做布朗太太的女士。
當索柏在斯隆醫院的廚房見到布朗太太,他就明白了。斯隆醫院有25人感染傷寒,其中2位不治,病原都是瑪莉。紐約衛生部門再次將她逮捕,並根據她違背原判決並惡意散布傳染病的部分,判處終身隔離。
接下來的23年,她都在北兄弟島醫院所屬的小島實驗室上度過,醫院曾經提出要將她的膽囊切除,試圖清除她體內的傷寒細菌,但她堅持不肯。院方派給她一些很簡單的工作,但絕對禁止她接觸任何跟飲食有關的事務。直到她中風癱瘓後,才將她轉往北兄弟島的病房照護,最後死於肺炎,享壽69歲。
火化前最後的屍檢,瑪莉的膽囊依然有相當活躍的傷寒細菌。「傷寒瑪莉」的名字,對她而言雖然是個屈辱,但對傳染病的研究,卻是一次寶貴的經驗,更是卓越而重大的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