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多舛的女子
看看這張照片裡的女人。她的頭髮稀疏到看得見頭皮,你猜她幾歲?
這個女人是萬尼妲・霍伊特(Waneta Hoyt),當時47歲,卻看似風燭殘年的老人。她有關節炎、骨質疏鬆症、糖尿病前期、心絞痛、過敏、慢性憂鬱、腳水腫、手發麻,一動就喘,沒有能力工作,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極度依賴對她百依百順的丈夫提姆(Tim)。多數認識萬尼妲的人會同意,「命運多舛」一詞簡直就是為她而設:她跟提姆結婚以後,很快就懷孕了——當時她才18歲,有一頭漂亮的黑髮——然而在接下來6年半,從1965年1月底到71年7月底,他們一連夭折了5個孩子,都死於嬰兒猝死症(Sudden Infant Death Syndrome,簡稱SIDS)。
他們努力過。失去3個孩子以後,為了不要失去第4個,他們帶著孩子去看對小兒科醫師亞伯特・史坦施奈德(Albert Steinschneider),這位醫師正在研究呼吸暫停(apnea)與SIDS的關聯性;在檢查過後,這個名叫茉莉(Molly)的女嬰,成為美國史上第一個跟呼吸監視器一起回家的嬰兒,可惜出院第2天她就過世了。霍伊特夫妻又試了一次,第5個孩子諾亞(Noah)誕生了,然而即使有史坦施耐德的幫助,他的健康似乎也不穩定,在出生後才1個多月就又進了醫院,提姆絕望之下去做了結紮手術,決心不再生育;諾亞也不幸在二度出院的第2天死去,人生只有短短2個半月。
諷刺的是,他們一家的悲劇,結果卻成就了史坦施耐德的事業。史坦施耐德在1972年發表了一篇影響深遠的論文,認為SIDS是由延長的呼吸暫停導致,而且這種問題很可能來自遺傳,「H」家的病例正是重要的支持證據。這篇論文影響了未來20年整個學界的研究方向。
失去諾亞的霍伊特夫婦在1971年底曾嘗試收養一個2個月大的男嬰,然而過不了幾天,萬尼妲就發現自己的身心狀態都無法負荷,不得不退還孩子。接下來又過了5年,霍伊特夫婦才終於做好準備,收養了9個月大的傑(Jay),這個與他們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總算健康長大了。然而在隨後的這些年裡,萬尼妲的母親死於車禍,她還有一個姊姊跟一個妹妹相繼罹癌,家裡的經濟狀況又始終不太好⋯⋯
這個女人經歷了這麼多,難怪看起來蒼老孱弱,挺讓人同情的,對吧?
然而在1994年3月23日以後,大部分人對她的看法變了。從那天以後,她從一個曾經痛失5個小孩的可憐婦人,變成眾人眼中的冷血連續殺人犯——而且,專門對自己親生的無辜稚兒下手。什麼人會幹出這種事?
一個可治癒但可怕的心理疾患「代理型孟喬森症候群」
並不是所有人都認可史坦施奈德的論文。實際上,他的論文剛刊登,立刻就有不只一個人投書指責他太過疏忽,竟然沒有考慮過兒童虐待的可能性,還有一位知名法醫病理學家公然質疑,H寶寶很有可能是被悶死的。實際上在史坦施奈德發表論文的1972年,就有這麼一個案子在審判中:一位隨著丈夫在不同空軍基地轉調的人妻瑪莎・伍茲(Martha Woods),從1946年到69年一共悶殺了7個小孩,其中3個是她親生的。以後見之明來看,她有代理型孟喬森症候群(Munchausen syndrome by proxy,簡稱MSbP。另一個比較拗口的稱呼是「他為的人為障礙症」〔fictitious disorder imposed on another,簡稱FIDA〕。),然而MSbP這個名稱是在1976年才出現的。針對「H」寶寶的調查,還要再等14年——而且,是因為有另外3個嬰兒不幸夭折了。
有位檢察官威廉・菲茲派崔克(William Fitzpatrick)在1986年起訴了一名年輕爸爸范德斯路易斯(Stephen Van Der Sluys),此人為了詐取保險金,接連悶死了自己的3個小孩,卻謊稱是SIDS。為了替此案尋找醫學佐證,菲茲派崔克找到一位德州法醫病理學家琳達・諾頓(Linda Norton)出庭作證,指出悶殺與SIDS致死,在事後解剖時是無法分辨的;但是從送醫記錄跟范德斯路易斯反覆顛倒的供述裡,卻可以看出孩子的症狀不符合SIDS,而是被悶死的。在合作過程中,諾頓順便告訴菲茲派崔克,史坦施奈德論文裡只出現代號的「H」家族可疑到極點,按照論文裡的蛛絲馬跡來看,就在你們轄區喔。幹勁十足的菲茲派崔克多方比對以後,找出了H家真正的身分,但同時也沮喪地發現,霍伊特家小孩是死在他沒有管轄權的提歐嘉郡(Tioga County),他只好把資料分享給提歐嘉郡的檢察官羅伯特・辛普森(Robert Simpson),請他來接這個案子。
剛開始辛普森態度很不積極:現在都九〇年代了,20幾年前的案子還剩多少證據?起訴得了嗎?菲茲派崔克則奮力插手推動,幫辛普森介紹人脈,他們找到了知名法醫麥可・巴登(Michael Baden)來檢視5個霍伊特寶寶有生之年的所有醫療紀錄,最後巴登得到的結論是,這5個孩子不是死於SIDS,而是被悶死的。最可疑的或許是第2個孩子詹姆斯(James),他死時已經2歲半,遠超過SIDS的發作年齡(通常在1歲以下,2到4個月最多),而且他是「第3個」死掉的孩子——在第3個出生的妹妹茱莉(Julie,死時不到2個月大)死後大約3週。巴登的專業意見是,這些孩子出生時都健康正常,就只有他們的母親會發現他們臉孔發青、呼吸困難,而最後他們都是在跟母親獨處時突然死去,解剖時找不到任何原因——這可是典型的、由MSbP患者造成的窒息謀殺。
檢方與警方深信他們要對付的,是一個狡猾冷血的連續殺人犯;然而麻煩的是,SIDS跟人為悶殺,在解剖報告中是分辨不出來的,而就算有法醫願意作證說孩子是被悶死的,技術上來說,還是無法確定「動手的人就是媽媽」。如果這個案子要萬無一失地起訴成功,最理想的狀況還是取得兇手的自白。怎麼辦到這件事?紐約州首席法醫心理學家喬爾・德沃斯金(Joel Dvoskin)給警方非常實用的建議:要有耐心,表達你們對於她說什麼話都不會抱持批判的態度,給她感情支持,她可能內心深處也滿想講的。
誘導訊問?又是誰誘導誰?
做好了萬全準備以後,在1994年3月23三日,警方分頭行動。萬尼妲本來就認識的一位州警巴伯・布雷克(Bob Bleck),帶著另一位女警官蘇珊・莫維(Susan Mulvey)去找萬尼妲,佯稱是為了替另一位醫師的SIDS研究做訪談,想問問她過去的經驗。萬尼妲同意受訪,然後這2位警官就把她載到警局去,說要在那邊訪問她。萬尼妲只知道莫維是一位「調查員」。到了警局以後,警員們向她宣讀米蘭達警告——但是他們告訴她,只要在警察局裡做訪談,就要向受訪者宣讀米蘭達警告。萬尼妲不知道的是,只有對「被拘留的嫌犯」才需要宣讀米蘭達警告,她還繼續認為她在協助醫學研究。警方在此有技術犯規的嫌疑;事後萬尼妲也表示,她根本沒仔細聽他們在唸什麼,就這麼大意地放棄了自己的緘默權。在這同時,警方派出另一支人馬去找提姆・霍伊特「談談」,除了想弄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以外,也是為了刻意隔開他們夫妻:所有人都知道萬尼妲極端依賴丈夫,感受到壓力肯定會打電話找提姆,他們就是不讓她找到人。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沒有錄音也沒有錄影,只有警方留下的文字記錄(雖然是手寫的,卻不是萬尼妲自己寫的),還有萬尼妲的簽名;這份筆錄裡,萬尼妲自白說她殺了自己的5個親生孩子,於是她立刻正式被捕。萬尼妲接下來馬上就翻供了,聲稱自己是被誘導承認了自己沒有犯的罪。根據萬尼妲的說法,莫維一直「循循善誘」,一再說「我是來幫妳的」,「妳一定做了,有紮實的醫學證據說妳做了」,還施加某種生理壓力——莫維伸手撫摸萬尼妲的手臂,布雷克還一度環抱著萬尼妲的肩膀(這種做法一方面是安撫:「沒事沒事,我們陪妳,我們跟妳是一國的」,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威嚇:「我權力比妳大,所以我可以碰妳」)——萬尼妲一開始堅決否認,但糾纏許久以後,她軟化了:「好吧,我猜我有做吧。」後來換成主辦此案的另一位警官正式做筆錄的時候,面對警官的問題:「發生什麼事?」萬尼妲的回答是:「我拿了個枕頭悶死了他,我猜是這樣⋯⋯」
如此不確定的語氣,表示什麼?是表示萬尼妲被問到神智混亂,還是萬尼妲還在企圖迴避責任?
她的公設辯護律師請來了知名的法醫心理學家查爾斯・派屈克・尤英(Charles Patrick Ewing),來檢查她的心理狀態。尤英不但有法醫心理學博士學位,還有律師資格,後來他在自己的書裡寫下這次精神鑑定的經驗。他在這個案子裡的任務,並「不是」鑑定萬尼妲在疑似犯案時的心理狀態,而是她在警局裡受訪時的心理狀態:她是否知道自己是在什麼狀況下聽到米蘭達警告?她是否處於容易受到誘導、做出假自白的心理狀態?
尤英訪談萬尼妲多次之後得到的結論是,萬尼妲有依賴型人格違常(Dependent Personality Disorder)跟迴避型人格違常(Avoidant Personality Disorder),前者讓她很難自己做日常決定,極端依賴他人,極端需要他人安撫認可,甚至會達到扭曲自己討好別人的地步;後者讓她因為害怕他人的負面批評、不認可或拒絕,盡可能迴避社交情境。尤英最後達到的結論是,「不論她的孩子發生了什麼事,她都不是自願供認她殺了他們。」他的專家證詞在法庭上確實有一定份量,讓陪審團員開始慎重考慮,到底要不要採信那份關鍵性的自白;檢察官為了減低這個專家證詞的殺傷力,在後續發言裡直接告訴陪審團員,先不管那個自白了,你們先想想那些孩子⋯⋯想想那些「巧合」⋯⋯這個案子裡的「巧合」太多了!
陪審團員們最後決定採信那份自白是真的,也相信檢方提出的其他醫療證據,他們決定萬尼妲有罪。
在此請注意:尤英自知他的專業意見,只是指出萬尼妲在警局的自白是被逼出來的,並不可靠,卻無法證明她有或沒有殺死自己的孩子。而他只是辯護律師們邀請的專家之一。辯護律師們重金禮聘的另一位英國專家紀斯利・古強森(Gisli Gudjonsson),研究暗示與假證供的心理學權威,然而他訪談過萬尼妲以後,在辯護律師們陪同下跟尤英開了個會⋯⋯然後就靜靜地回英國去了,沒有出庭作證,也沒有公開發表任何意見。可是在1997年談及此案的《無辜者之死》(The Death of Innocents)一書裡(作者是兩位知名醫藥記者),萬尼妲的辯護律師們在受訪時表示,古強森檢查過萬尼妲以後,直接表示萬尼妲操縱他人成性,她在警局的自白應該是真的,他不會為她作證;但他會跟辯護律師們一起去跟尤英開會,盡可能不著痕跡地鼓勵尤英維持自己的看法,這樣他們至少還有一個專家可用。《無辜者之死》裡面,完全把尤英描述成一個被操縱的可憐人:被古強森操縱、被辯護律師操縱、也被萬尼妲操縱。當然,尤英對此很有意見。他後來寫信詢問古強森,是否真有其事?古強森直接否認,他說他絕對不會企圖操縱同事的意見,這樣根本不合乎倫理。他們只是在不透露個人結論的狀況下,針對此案交換意見而已。
辯護律師們在受訪時撒謊、或者講得太誇張了嗎?不知道。話說回來,在審判之後,他們沒什麼理由要繼續為萬尼妲撐腰了,因為萬尼妲在法官宣判刑期之前就開除了她的2位公設辯護律師。她找來的新律師雖然卯足全力拖延宣判、想要申請重審,最後還是擋不住,法官宣判萬尼妲要連續服刑75年。
就算萬尼妲不是百病纏身,她也已經49歲了。基本上這表示她會老死在監獄裡,除非上訴成功。丈夫提姆還有養子傑都會去探望她,然而萬尼妲的身體狀況持續惡化;在求助無門的狀況下,提姆聯絡了尤英,請他幫忙跟獄方「溝通一下」,於是在尤英的幫助下,萬尼妲得以送醫院做檢查,結果發現她得了晚期胰臟癌,命不久矣。謀殺被定罪的犯人無法申請人道假釋(compassionate parole),結果萬尼妲孤零零地死在監獄裡。
需要關注目光的人格
罪也判了,人也死了,關於萬尼妲・霍伊特,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警方為了逮捕她而做的種種精心設計,固然是陰險得很,但她只是個柔弱可憐、任人揉捏的警方訊問受害者嗎?這麼說又太簡化了,人類是有很多面向的,她並不是天底下最好相處的人:她入獄以後寫信抱怨姊姊都不來看她(但這個姊姊癌症病重,只能坐輪椅了),還跟其他親戚說:「如果是『我』得癌症,大概就會有人稍微關心我一下吧。」她的自白也許是用不那麼光明的手段擠出來的,但她什麼都沒有做嗎?呃,這好像又不太可能。如同檢察官的說法,巧合太多了。
《無辜者之死》裡面收集了許多訪談萬尼妲親友得來的傳記性訊息,裡面充滿耐人尋味的細節。好比說,萬尼妲非常黏丈夫提姆,某回提姆跟其他兄弟一起到別處去工作,萬尼妲也硬跟去了,在提姆要上工的時候,萬尼妲要求提姆留下來陪她。提姆拒絕,轉身要走的時候,萬尼妲喊道:「我不舒服,我要昏倒了⋯⋯」其他人:「提姆你別理她。」提姆:「她昏倒怎麼辦?」其他人:「過一會她就會自己爬起來啦!」提姆硬著頭皮去工作,萬尼妲也真的自己噗通一聲倒在泥巴裡。提姆沒有回頭。然而一會兒以後,萬尼妲真的自己爬起來⋯⋯
還有些其他的軼事,顯示萬尼妲熱愛抱怨自己身體不舒服,有意無意藉此爭取他人的關注。她是否有意無意地把這種行為,轉嫁到她的親生兒女身上?有可能。但如果她真的是MSbP患者兼兇手,她為什麼殺死了自己的5名親生子女,卻沒有對養子傑下手?畢竟小傑剛來的時候才9個月大。某種理所當然的解釋是,因為她很狡猾,知道如果養子死掉了就太可疑了,不能把死因推到遺傳性嬰兒猝死症。但她如果沒有一點為人母的真心,就算有丈夫幫忙,也很難把一個小孩從9個月一直拉拔到高中畢業。其他人(好比說誘捕萬尼妲的州警布雷克)對傑・霍伊特這個青少年的印象是,這是個沒啥問題的好孩子。他沒有被虐待。如果萬尼妲跟傑可以是一對普通的母子,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萬尼妲不承認自己有殺人,也不曾在獄中接受心理治療,如果她真的殺死了她的5個親生孩子,沒有人知道到底她的內在發生了什麼事——連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從許多方面來說,這都很令人遺憾。對於像萬尼妲或者瑪莎・伍茲這樣的人,一般人或許只覺得「哇好可怕」,或者把她們貼上「冷血毒婦」「不配當媽媽」的標籤就結束了,但我想許多人不知道,MSbP是「可以治療的」。當然,如果患者本人沒有病識感、被揭穿以後還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問題,那就辦不到了(這時候我們只能先保護小孩或其他潛在受害者再說),但並不是每一個MSbP患者都「冷血無情」、完全沒救;願意面對問題、接受治療、還有家人支持的代理型孟喬森症候群患者,還是有可能擺脫這個病症。畢竟,她(或他)有可能只是「病人」,不是「壞人」,在其他人的警覺與支持之下,還是有可能阻止這樣的人做出難以挽回的錯事。在此又要重申——當然,在事情牽涉到已經受害又無力自保的小孩時,首要重點還是先保護小孩。
如果現在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你,擔心你自己或你身邊的人可能有這樣的問題,請不要忌諱尋求專業心理衛生人員協助。
相關資料
1. 史坦施耐德在1972年發表的論文:Steinschneider, Alfred (1972), “Prolonged Apnea and the Sudden Infant Death Syndrome: Clinical and Laboratory Observations”, Pediatrics, 50 (4): 646–654, PMID 4342142 要付費才能看這篇論文,但所有讀者點連結以後,都可以看到關於論文內容的「更正」啟事。萬尼妲被定罪以後,史坦施奈德的論點基本上就崩盤了。
2. 關於MSbP「可以治療的」的相關訊息:這裡有個例子是1985年發表的英文論文,談對於MSbP患者做治療的經驗,這個故事有個快樂結局:因為及早發現問題並且及早治療,這一家人的身心靈都得以保持完整。這裡另有一篇中文個案報告,也可以提供參考。
參考書目
http://maamodt.asp.radford.edu/Psyc%20405/serial%20killers/Hoyt,%20Waneta.pdf
萬尼妲・霍伊特的年表,Ashley Beverly, Melissa Handoga, and Jubal Pryor Williams, Department of Psychology Radford University
https://en.wikipedia.org/wiki/Waneta_Hoyt
萬尼妲・霍伊特的維基百科條目
The Death of Innocents: A True Story of Murder, Medicine, and High-Stake Science by Richard Firstman & Jamie Talan, Bantam, 1997.
Trials of a Forensic Psychologist by Charles Patrick Ewing, Wiley, 2008.
[the_ad id=”8081″]在網路與書海中追蹤血跡的大型貓科動物,除了打獵以外的時刻都處於節能省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