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二幕:暴動的街頭
在新聞媒體密集的報導下,這樣的結果,對我方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法庭現場的氣氛也是冷熱懸殊,兩造人馬反應如同地獄和天堂。坐在第三排長椅上聆聽判決的劉自然遺孀奧特華,立刻泣不成聲,幾致暈厥。相反地,同在法庭旁聽的美軍人員眷屬,立即回以熱烈的掌聲,連法官示意安靜都無法制止。陪審團僅經過一小時四十分的考慮和投票,就決定了雷諾被控的任意殺人罪罪嫌不足,宣判無罪。依據美國軍法規定,經軍事法庭審判無罪後,檢察官不得再上訴,這次審判的結果就是最後的結論。雷諾的妻子和小孩並未到場,23日上午宣判後,當晚雷諾即匆匆整理行李,於隔日被安排離台返美。
不滿美軍的陰謀論散播開來
宣判過後,媒體一方面將無罪的原因,歸功於史梯爾的「演出」,據聯合報記者的描述:「史梯爾的辯護詞,表情生動,動作純熟,頓足之時,如仇不共戴天;捶檯之時,狀若此人該殺;哀求之際,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全體陪審員一動也不動,被吸引住了。」用語不無嘲諷,但也說明當時庭審的氣氛,而且陪審員多是軍旅出身的駐台美人,動之以情,隱約提及同儕情感,將雷諾一人等同於美軍顧問團全體,實為高招。
另一方面,坊間對於無罪也有各種謠傳,懷疑是早就排定好的陰謀。聯合報的記者在報導寫道,在未宣判以前,有一位在顧問團工作的華人就向他透露,據在辦公室中聽到美軍人員的談話,最終的判決將會是「無罪」,記者以此判斷,雷諾案的結果,美軍人員早已預知,「法庭審判,不過欺騙中國人的花樣而已,」並強調庭長菲爾德上校在結辯時,不停嚼著泡泡糖,神色自若,「似乎胸有成竹。」懷疑美軍在背後操弄審判,成為許多台灣人心底的共識,逐漸化為一股不滿的情緒。
美方多少也觀察出民氣的動向,在判決之後,並下令希望美軍成員都留在家中,過去美軍流連的西門町,也幾乎看不到任何一位大兵。陽明山一帶的居民也議論紛紛,街頭上站滿了議論的人們,我方治安機關怕擦槍走火,加派憲警人員巡邏,維持秩序;雷諾家更是直接由美方派憲兵,加以保護。
也是這股巨大不滿的情緒推動著劉自然從一樁兇殺案,變成一起政治事件。在雷諾被判無罪離台,劉自然又死無對證的情況下,真相也許難明,但臺灣民間高漲的能量,並沒有打算讓這件事情就是告終。報紙輿論即時刊載各種社論和報導進行批判,也刊登不同背景的讀者投書,表達對美方無罪判決的不滿。其中最關鍵也最令人動容的,是來自劉自然遺孀奧特華於隔日的投書〈我向社會哭訴〉,當時沒人想到這封短箋會成為日後渲然大波的序曲,成為1950年代末期重要的文件。該投書全文如下:
兩個月前,當先夫在陽明山遭美軍上士雷諾(Robert G. Reynolds)殺害以後,這不幸的噩耗所帶我的悲痛和壓力,幾乎使我失去了繼續生活的勇氣,可是為著孩子,為著先夫的無辜被殺和含冤未伸,我還得打起精神,忍受痛苦,堅強地生活下去。
兩個月來,我天天等待著美國軍事法庭的開庭消息,因為我深信美國是一個講民主和法治的國家,對於一個非法並故意殺害中國人的兇手,決不會因為他是美國籍的軍士而有所包庇,何況鮑文團長在給我的覆信中,也曾保證,絕對會有一個公平的審判,可是結果呢?殺人者竟會宣判無罪。
我不能不指出:在審判的過程中,凡是有利於被告的證人和事實,都一概傳訊和調查;相反的,凡是不利於被告的證人和事實,卻根本不予傳訊,或拒絕調查。像這種『一面倒』的審判,使我怎能不懷疑此一軍事法庭的公正和證實?難道一個美國軍士便可肆意殺人,而一個中國公民的生命卻就不值一顧?
最痛心的,在宣佈兇手無罪的時候,還對先夫的名譽肆意加以誣蔑,在供詞中,他們都一再誣指先夫曾在窗前窺探沐浴,但是根據出事後我國警方的調查,當時浴室中一片乾燥,根本沒有水跡,按一般常理言,沐浴後在短時間內決不可能毫無水跡遺留,其為謊言由此可見!然而美軍法庭對這點卻不加調查,致先夫在不幸被害後還蒙上了一層不白之冤,這是我所痛心欲絕而必須予以抗議的!我可以說沒有一個人比我更了解先夫的人格和品行,作為一個妻子,我有權利對任何加諸於他的不正當的誣蔑加以駁斥。
誰無父母?誰無丈夫?誰無子女?美軍當局如此不講法理,草菅人命,實在開了一個很惡劣的先例,在台灣的美軍何止數千,如果打死一個劉自然可以宣告無罪,則今後勢必將有第二個第三個以至無數個的劉自然事件出現,我國人的生命和人權可說毫無保障,夫復何言!
我憤慨,我痛苦,我抗議,我控訴,可是我一個孤苦伶丁的弱女子,我只有向社會呼籲,向政府請求,請你們伸出援助的手,為先夫伸冤!為國人爭人權!
在這篇短文刊登的當日,也就是判決隔天的5月24日上午十點左右,奧特華在劉自然表兄馮允生的陪同下,手持一公尺見方大小的木牌,木牌上方寫著英文「The Killer-Reynolds Is Innocent? Protest Against U.S. Court Martial Unfair Unjust Decision!」英文下方則有一行中文:「殺人者無罪?我控訴,我抗議!」前往北門附近美國大使館門口抗議。
各新聞媒體聞訊趕到,也為之後的失控暴動留下了詳實的紀錄,以下就是依據《聯合報》報導的現場還原。
美國大使館人員發現奧特華之後,請出官員和她溝通,希望能將她勸回或請入大使館,皆被她拒絕。在溝通的同時,館方也報警處理,請警方派人到場,使得大使館外滿是警察人員,試圖規勸奧特華。
在場記者記下了奧特華和在場員警的對話。
警員對奧特華表示:「希望你能到大使館裡同他們當面談談。」
奧特華堅決地回答:「我不進去,門外是中國的領土,我有權利在這兒站,我不踏入他們的範圍!」
警員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要求:「妳可以把妳的抗議向我們外交部報告,外交部會替你處理的。」
她回答:「外交部代表國家應該有所表示,我這只是我個人的抗議,不用透過外交部。」
警官只好動之以情:「劉太太的悲哀,我們都很了解和同情。」沒想到奧特華竟回到:「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悲哀,而是全中國人的悲哀!」警員們竟一時語塞。
看到這情況,在現在指揮的台北市警察局局長劉國憲改採強硬的態度,語帶恐嚇的質問:「妳是不是想製造事件?」
只見奧特華強忍淚水回答:「我丈夫被人白白打死,難道連在自己領土上作一個無言的抗議都不行嗎?」劉局長只能倖倖然離去。
堅強寡婦帶起的群眾憤怒?
奧特華在美國大使館前抗議的消息逐漸傳開,熱心的人們紛紛趕來圍觀,到中午已經聚集了一兩百人,當天是星期六,使館只上半天班,使館的工作人員多半開著車由側門匆匆離去,避開奧特華的抗議,隨著人潮越來越多,群眾的心情和氣氛也開始浮動,有婦人當場放聲大哭。
十二點二十分中國廣播公司的記者,前來採訪奧特華,當記者請她發表意見時,這位始終堅強的女性終於嗚咽失聲,停頓許久,一口氣說出下面這段話:
各位同胞,自從事件發以來,我只是難過,政府當局和美國軍方都對我表示,保證有一個公正的審判。可是等到昨天宣判了,殺人者無罪,他們軍事法庭抺殺了我們調查所得的一切證據,凡是到庭旁聽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是美國人的一個圈套,做給中國人看的。方才得到消息,雷諾已經離開了台灣,我今天在這兒不光是為了我無辜死去的丈夫作無言的抗議,我是為中國人抗議!我一向都認為美國人是一個講自由民主的國家,沒有想到……
說到此處她忍不住又痛哭失聲,接著才又說下去:「除非美國人給我們中國人一個滿意的答覆,我是不會離開這兒的。」這段訪談經由廣播的即時性,等於替接下來的暴動帶燃的了火苗,奧特華這段訴著民族情感的談話,迅速傳遍全國。
警方想盡辦法,要讓風暴中心的奧特華離去,請來她的同學和親人來現場勸說,甚至也將她的小女兒帶到現場。然而奧特華堅持不肯離開,母女同在現場的景象,反而激起圍觀群眾情緒,和現場員警發生推擠。
警員試圖勸告民眾冷靜,強調政府正在循外交途徑,謀求合理的解決方法。這番話意外引起了反效果,一位民眾在人群中吼叫:「我們失去了管轄權還談什麼外交!」然後接著有人大喊:「打!」
一群人隨即衝進了大使館的大門,警方見大勢不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趕緊將大門關上,將闖入的人們一一勸離。沒多久又有人從人群中飛奔而出,攀過了大使館大門西側的圍牆,警方趕緊上前,阻擋後方的追隨者,並將闖入者帶離。
眼看局面開始失控,警方和奧特華的親友再次勸她離開,她依舊拒絕,並把小女兒交給親人,讓他們帶回。她倚門而立,如同一尊堅定的雕像,唯一不同的,就是那面一開始高舉的木牌,已被週圍的群眾用鐵絲緊緊綁在美國大使館大門門柱上,遮住了原本的招牌,奧特華雙手環抱倚靠其下。這一幕被記者拍下,成為1950年代台灣最重要的一幀畫面。
風暴已經無法控制
大使館的大門深鎖,但擋不住人民的怒氣,無法闖入的群眾,開始朝大使館投擲石頭,從零星到接二連三,當有石塊打中院內房門的電燈,眾人還傳來歡呼叫好的掌聲,沒多久,大使館的外牆就斑痕累累。
館外人數不斷累積,一點二十分,就已經有超過千人,警方通知使館內的工作人員趕快撤離。群眾果然開始第二波闖入,警方雖然守住了大門,但有一人偷偷從西側小門進入,跑向旗桿,意圖將美國國旗拿下。這樣的舉動,激化了門外的群眾,一陣衝撞和鼓譟,群眾終於在二點時破門而入。警方趕緊將使館上高懸的美國國徽和館內所剩不多的工作人員帶出,群眾此時已進入了使館的院子,將停放在院中的十三輛大小汽車一一推翻、砸毀。
憤怒的人群,緊接著便衝入大廳,有一人在二樓的陽台高舉中華民國國旗,大喊「中華民國萬歲!」樓下院中有人附和地大喊「把我們的國旗升上去!」樓上馬上擲下一面國旗,數位青年帶著國旗衝向旗桿,試著升起未果;於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手拿著國旗攀爬到旗桿的最高點,將國旗掛上,現場民眾歡喜若狂,青年一下旗桿,立刻被當作英雄般被高高舉起。
大批員警趕來現場增援,但現場場面已然失控,大使館旁兩側的樓房,也被民眾強行闖入,將大樓裡的傢俱、資料櫃全部抛出,滿天飛舞著文件,伴隨著在場群眾的吼叫。為了控制現場,警方於三點零七分對空鳴了兩槍,又在一分鐘再開一槍示警,然而槍聲並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反而更加激化了民眾,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意外,有人點燃了被推倒汽車溢流出的汽油,雄雄大火隨勢而起,雖然馬上被在大門外待命的救火車,用高壓水柱撲滅,但現場已幾乎進入了無政府狀態。
警務處長樂幹在三點十五分,舉著廣播器,向群眾喊話:「我是警務處長樂幹,我要求各位冷靜,請各位同胞回去,這件事情我保證一定會有合理的處理。請各位退出這兒,請你們原諒!」
民眾有人回喊著:「你是中國人嗎?」
樂幹也不甘勢弱的回喊:「我是中國人!」
雙方僵持中,突然有一隊成功中學的學生四五十人,排著整齊的隊伍來到現場,他們高舉著標語,「抗議美軍藐視人權」到現場聲援,身穿制服,青澀臉龐,在院內對美國大使館高呼口號,旋即離去。隊伍裡有當時仍是成功中學學生的陳映真和陳中統,自主舉著沒人想到日後兩人一位為了左派理想,一位因主張台灣獨立,皆成為政治犯,從成功中學變為綠島監獄的「同學」。
成功中學學生的離去,群眾並沒有跟著離開,仍在現場聚集。四點二十分時,有人在大使館東側樓房的地下室裡,發現了三男二女共五位美國人,群眾立刻圍毆了其中兩名男子,警察趕快過去制止,其中一位美國人,自行從西側小門直奔而出,搭著館外的吉普車離去,其他四人則分別被警方護送。值得一提的,群眾在激情亢奮中,看到兩位美國女士出來時,還是主動讓路,對她們彬彬有禮,沒有對她們有推擠、攻擊的動作。
4點40分,警報聲大響,一時散去不少群眾,五點鐘大批治安人員陸續趕到現場增援,在取得人力的優勢下,5點40分,樂幹再次用擴音器廣播:「現在宣佈這一區戒嚴,請大家趕緊回去。」並用強力水柱驅散群眾,大使館這邊終於稍獲平靜。
從大使館被驅離的人群,轉往中山堂前的美國新聞處,因美新處已事先安排數名警察,苦苦勸離民眾,最初仍維持一定秩序,但隨著人潮漸漸增加,也開始逐漸無法負荷。五點左右,有僑生數人在美新處外高喊:「我們在國外受人家的氣,今天在國內還要受他們的氣,這種氣不能忍受。」開始朝美新處投擲石塊,並要求在場員警將美新處的國旗和招牌卸下。
激進的舉動,引爆了週圍群眾的情緒,一擁而入,衝進美新處,如同大使館,搗毀門窗、辦公器具。攻擊美新處的行動,到六時左右稍緩。但不知為何,停放在中山堂前的四部消防車,突然開始向群眾噴射水柱,警察並逮捕了兩名民眾至警局。這樣的舉動再度引發群眾不滿,並將目標轉移至包圍警察局,要求立刻釋放被補的兩人。雙方發生劇烈衝突,現場還有人流血掛彩,警方向軍警單位請求支援,大批武裝人員到達現場,和試圖闖入警局的群眾相對峙。
台灣戰後自二二八事件以來最大示威事件
直到6時40分,近兩百人的群眾打破人牆,衝入警局,在警局內發生劇烈肢體衝突,一二樓窗戶的玻璃破碎,警局裡不時傳出呼救聲,讓在警局外的群眾更加憤怒。這時警方祭出了瓦斯槍和催淚彈,獲得暫時的平靜,然而一旦煙霧散去後,衝突立刻再起,並更加白熱化,警局內不時傳出槍響,並傳出「打死人啦!」的喊叫。局外圍觀的群眾聽聞聲響,再次強行進入警局,警局玻璃大門被擠碎,接著槍聲大響,人潮立刻退去。這時現場急駛進來一輛汽車,也引來群眾攻擊,但幸好未受影響,快進快出,後來才知道汽車載走了兩個受傷的民眾。
到了8點50分,在大喊「警察打死人啦!」的聲浪下,群眾再次包圍警局,焚燒了在停車棚裡的摩托車,火勢衝天,群眾報以熱烈的掌聲,警局內還是不時有槍響傳出,並有救護車兩度進出。九點半左右,對立再次激化,內外群眾鼓躁,面對不滿而失控的群眾,警局發出密集槍響,對群眾開槍方向,群眾猛然四散逃難,但亦有人中槍受傷,由民眾自發地用三輪車將傷者送離。在槍響之後,衛戍司令部的增援部隊趕到,趁群眾退去的空檔,在警局四週架起層層的戒護,擴大封鎖線,但在週邊路口還是聚集數千名民眾,對峙的態勢依舊危急,要到十點之後才開始和緩和的跡象。
大使館這邊的另一現場,雖然未曾傳出槍響,但情況一樣混亂。水柱僅發揮暫時壓制的效果,群眾不久又重新聚集到封鎖線外,再度包圍大使館。警方這次已有準備,全面武裝,荷槍實彈,在中華路和西寧南路的街道上,排成人龍,設立封鎖線,阻止群眾前進。封鎖線外的民眾越來越多,情緒同樣越來越激昂,幾度想再行衝入,都被優勢的警力攔下,零星衝突不斷。晚上7點30分,美國大使藍欽(Karl L. Rankin)剛從香港返台,立刻協同外長葉公超一同到現場視察,當兩人要走入大使館鐵門時,在封鎖線突然擲起了石子,一片混亂中,一塊紅色磚頭差點擊中兩人,情況危急,兩人立刻在大批軍警憲兵重重保護下離去。
在兩人離去沒多久,聚集在大使館右側,靠近北門公車站的群眾,先是投擲石頭,然後衝破封鎖線,進入日間已經被毀壞的大使館邊門,前撲後繼,警方防線難以維繫,在數十分鐘內,湧入大使館的人群超過三百人,將大使館內的三棟建物的門窗玻璃全部搗毀,草地上遍佈著零亂的傢俱和辦公用品。大使館門前的旗桿被群眾拉倒,還打中了一名衝進去的學生。側門被攻破沒多久,大門的民眾也試圖闖入,一名學生企圖於館內放火,為二十幾名警察阻止並逮捕。這一波闖入的行動,持續到9點左右才結束。
大量軍隊終於趕到現場支援,終於控制住了失控的民眾,結束了這二二八之後,台北街頭最激烈的抗爭事件。
(待續)
歷史系博士,長期待業中,四處流浪,目前被疑案辦收留。主打功能為史料的收集和排比。個性溫和普通,但有著學界必備鬱鬱不得志的窮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