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與天字第一號女犯人朝夕相處的感覺嗎?
火窟雙屍案發生於五十多年前,至今仍是懸案。由於網上資料很少,我本想略過,畢竟還有許多資料豐富的懸案,如美國選美小皇后瓊貝妮特‧藍西(JonBenet Ramsey)命案、加拿大籍華人藍可兒命案等,更能滿足我當吸血鬼挖掘資料,及當柯南斷案的慾望。
然而,當奶奶提到她擔任台北看守所管理員時,曾與本案嫌犯張韻淑朝夕相處多年,甚至幫對方寫狀紙,我開始對此案產生興趣。
我目前的看法是:因當年檢警的調查缺失與鑑識科技之不足,本案才會成為懸案。但最近忙著新書籌備,等我忙完會繼續找資料,並與大家分享進一步消息。
當黃知青在自己的臉書粉專撰寫上述文章時,完全沒有料到,這篇文章將對她帶來巨大影響。
對她而言,除了呼吸,人生中有兩件事最重要。
其中一件是推理。
她花了兩年寫出第一本長篇推理小說,歷經被十家出版社退稿後,終於獲得某出版社的編輯賞識。
但就在完成修稿進入排版程序前,她接到電話:
「嘿嘿嘿,我有個普天同慶的好消息要告訴妳。」編輯的聲線如放鞭炮般劈里啪啦炸開。
糟了。她蹙起眉心:「請說。」
「嘿嘿嘿,妳實在太有眼光了,想出了主兒這個人見人愛的筆名。」
她搖頭:完了,他每次用這種浮誇的方式開頭,都一定是……
她嚥下唾液:「我知道了,有壞消息你就直說吧。」
「好,那我就不繼續兜圈子,我要說的是,主兒這個筆名已經有人用了。」
「這……」
「還有另一件事,嘿嘿嘿──」編輯再度拉高嗓音。
只要有「嘿嘿嘿」肯定沒好事。她抿起嘴脣:「也是壞消息吧?」
「妳真是天資聰穎,一點就通啊。沒錯,那個主兒跟妳的關係,就像是諸葛亮跟周瑜呢。」
她暗暗喟嘆:慘了,既生瑜,何生亮啊。
編輯繼續說:「她昨天出版的小說剛好跟妳的新書題材重疊,都是與荷治時期有關的歷史推理。因為妳靈感旺盛,文采過人,我本來想請妳換個題材重寫……」
「不行。」她嗓音拔尖起來:「寫這本小說,我累到全身起紅疹,視力還從0.3變成0.1,都快瞎了。」
「我也是這樣想,所以我們還在討論是不是要繼續出版妳這本曠世巨作。對了,妳前幾天在粉專po的那篇文章,裡面提到妳奶奶,妳奶奶今年貴庚?」
「嗯……應該算是八十歲。」
「好,那妳先想個萬人追捧的新筆名,我們討論後,會再通知妳是不是能照計畫出版。」
接下來的日子裡,黃知青決定把筆名從主兒改成王兒,並懷著忐忑心情等待。她打了幾通電話到出版社,編輯都恰巧不在。
推理這頭沒下文,她只好寄情於另一項人生大事:美食。
她邊享受特地從台北開兩小時車,殺到台中逢甲夜市買的爆漿碳烤按摩雞排,邊想著:
我嘔心瀝血才完成的第一部作品,會不會就此夭折呢?
一週後,「我是編輯」、「我是編輯」的電話鈴聲終於響起。
編輯不但大力稱讚王兒這個新筆名,說王兒定會在銷售排行榜稱王,還通知她出版社上上下下一致同意以現有稿件出版。
王兒興奮地將口中爆漿車輪餅的芋泥餡噴出,並歡歡喜喜進行校稿及重取書名的工作。
本以為以新人之姿,出道作頂多賣個兩百本,但銷量竟出乎意料。
在模仿她的剋星取了個超亮眼書名──《哎喲!這具屍體只有五十九分》,並創造戴猩猩面具出席新書發表會的噱頭後,她的作品只賣了五十九本,其中二十九本還是自己買來分送親朋好友的。
於是她衝到書店,買了主兒的作品來看,胸口燃起熊熊怒火:
哼,我的書名跟她的《哎喲!這具屍體只有六十分》只差兩個字,憑什麼她暢銷我滯銷,只因為她封面有陳柏霖嗎?
哼,她第二本《福爾摩沙.血寶藏》的注解也太多了,以為自己在寫百科全書嗎?
還有,不敢在作者介紹放照片,一定是長得不能見人。
可惡、可惡、可惡!
正當她將主兒的小說踩個稀巴爛時,手機鈴聲響起。
她只好暫停爽度超高的踩踏運動,拿起手機,並在見到來電者名稱時,將眉毛高高聳起。
那是通未顯示號碼的神祕來電。
來電者的態度比未顯示的號碼更神祕。
對方不肯透露姓名,只說他們是個叫「疑案辦」的組織,專門調查懸案,想請她到他們的調查基地走一趟。
她本懷疑對方是詐騙集團,上網查詢後發現的確有此組織,才帶著電擊棒與防狼噴霧赴約。
對方的基地位於一棟住商混合大樓的角落,她抵達時,出來迎接的是位二十多歲的男性。
「妳好,我叫錢得樂。」對方以平穩語調說。
王兒暗暗打量對方:沒穿黑皮衣黑皮褲,也沒戴墨鏡,看起來就是個正常人嘛。不過他的表情聲音都沒透露出任何情緒,感覺有點深不可測。
「請進。」對方指著一個桌面擺了紙筆與數個資料夾的空位:「那位同事今天請假,妳就坐他的位子吧。」
王兒入座後,對方端出兩杯奶茶。王兒喝了一口後綻放甜滋滋的笑意,並暫時卸下防備,忘記有些變態殺人魔就像正常人一樣,會戴著眼鏡貌似斯文,在你吃麥當勞時坐你隔壁,吃薯條弄得手指油亮油亮,還會意猶未盡地舔舔指頭。
「我們想請妳幫忙調查火窟雙屍案。」對方推了推黑框眼鏡。
「你們會什麼會找我?」王兒問。
「其實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這個案子的線索,想請人幫忙調查,又剛好看到妳粉專的文章,覺得妳對案情有一定了解,再加上……」對方欲言又止。
王兒竊喜:你就是我那三十分之一的書迷,大方承認吧。
對方繼續說:「再加上妳提到妳奶奶跟嫌犯有過密切接觸,我們希望妳能訪問她,獲得更多線索。」
訪問她?王兒轉動眼珠:我才不信這個鬼理由,你一定是我的書迷。
「請問你看過我的小說嗎?」
「不好意思,最近太忙,還沒拜讀妳的大作。不過聽說裡面有另類的密室逃脫,還有出人意料的詭計。」
知道得這麼細,肯定不是聽說,而是親自看過。
王兒嘴角上揚。
「如果妳願意幫我們調查這個案子的來龍去脈,我們可以幫妳實現一個心願。」
「任何心願都可以?」
「只要不是太困難都可以。」
王兒思索後,說出了七個字的心願。
「這個沒問題。」對方點頭。
王兒眼睛發亮:
雖然這是個懸案,但經過五十多年,鑑識科技跟辦案手法都已經進步很多,我應該能根據當年的人證物證,重新推理出真相。
而且奶奶當初在跟我講她跟張韻淑的故事時,已經得了失智症,講得斷斷續續,如果我能把完整案情拼湊出來,也算是彌補了遺憾。
但「那件事」暫時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得在不說謊的情況下小心隱瞞。
「好,我願意調查。」
「那就麻煩妳跟妳奶奶了。」對方送她出去。
王兒緊閉雙脣,故意不回話。
「那就麻煩妳跟妳奶奶了。」對方再說一次。
王兒點頭糊弄對方,在轉身離開時竊笑起來。
「我以為是我糊弄他,沒想到卻被他糊弄了。」
這是王兒收到錢得樂寄來的線索後,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當初她在網上只找到兩三篇文章,及《台灣變色龍》曾將此案改編為戲劇的資訊。而錢德樂寄來的,正是《台灣變色龍》的劇本。
這個劇本不僅未帶來幫助,反讓她陷入更大困境,因劇本中的情節,與她手上的資料產生多處矛盾。
為了解開真相,她決定採用土法煉鋼的方式,到圖書館搜尋當年報紙,並領悟到「物極必反」的真諦。
不找還好,一找竟找出兩三百篇。她望著一篇篇教人眼花撩亂的新聞,當初撰寫歷史推理小說時,每天看資料看到腦袋打結、眼睛脫窗的慘痛回憶又活了過來。
乾脆放棄吧,這個工程實在太浩大了。
她拿起手機,正要撥打對方電話,眼前卻浮現奶奶的身影。
「那個陳韻淑啊……」奶奶緩緩說著,眼角脣角爬滿皺紋。
「奶奶,她叫張韻淑。」王兒輕拍奶奶微駝的背。
「對,張韻淑,大家都走了,然後……」奶奶敲敲腦袋,哆嗦著嘴脣吐不出話來。
「然後她還在,因為她在那裡待了很久。」王兒接著說。
「對、對、對。」奶奶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笑靨。
王兒重溫自己與奶奶的互動,眼眶濕潤起來:
不行,我不能就這樣放棄。
她抹去眼角的淚,開始細讀每篇新聞。資料很亂,涵蓋範圍也很廣,她邊讀邊開新資料夾,放入相關資料:
「嫌犯甲乙丙丁」放的是所有嫌疑人及相關線索;「問世間情為何物」則是人物的交往狀況與情感糾葛;「張三李四的七嘴八舌」是各式各樣的人證資料;「檢察官大戰法官」是檢察官替張韻淑上訴,及司法改革的討論;「張韻淑的獄中歲月」,則是其監獄生活的描述與獄中訪談……
隨著報導的字字句句刺入眼瞼,隨著資料夾從一個增加到二十多個,王兒驚覺,這回她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過往她總以局外人的角度,享受懸案的戲劇色彩與推理真相的過程,但這回因奶奶的緣故,她走進了案件,成為謎團的一部分。
接下來幾天,她常夢到奶奶對她說故事,及案件開庭時眾人七嘴八舌的模樣,甚至還夢見張韻淑對她哭喊「我是冤枉的」!
正當她被捲進案件漩渦無法自拔時,錢得樂突然來電:
「妳最近資料找得順利嗎?」
「很順利。」
「那妳奶奶的訪談進行得還順利嗎?」
這問題彷彿一道閃電打在她身上,使她成了僵硬的雕像。
她吞下口水:「我還在整理資料,還沒開始訪談。」
「好,我很期待妳的調查報告。」
掛上電話後,她重重嘆氣:
要我訪問奶奶,實在太強人所難了。
如果要我在訪問她跟吃炸焦的薯條中選一個,我寧願吃薯條。
可是錢得樂好像很看重訪談,這該怎麼辦呢?
這是個很大的賭注,但王兒願意賭一把。
她花了許多心力,釐清錯綜複雜的案情,並找出本案成為懸案的癥結點,推翻了最初的假設。
她原本認為,本案是因檢警的調查缺失與鑑識科技之不足,才成為懸案。但調閱資料後發現,警方辦案其實相當認真,也盡力將物證一一送驗,但最大的難題,在於人證間的彼此矛盾。
若本案發生於今日,根本不需高深的鑑識技術,只要將相關路段的監視器調出,便可判定證言真假,揪出真凶。
她雖無法使時光倒流,回到五十年前裝設監視器破案,但她能讓這場證人各說各話的羅生門,成為一齣精采絕倫的大戲。
她決定重溫《羅生門》與《告白》等採用多角度敘述方式的電影,身為推理作家的她,有個不為人知的職業病,而此病在這時幫了大忙。
她平時看劇,除了會配上一大碗香氣四溢的爆米花,也會打開Excel,將劇情大綱記錄下來,比如「14min 官府抓了一個強盜」、「16min 強盜看到美麗的新娘,想把新郎殺了,將新娘搶過來」。
如此一來,日後若想參考某劇,不必花兩小時重看劇,只要花十分鐘重溫劇情結構。
熟悉多角度敘述的故事結構及特點後,她著手進行此劇的選角工作。在數十位與案件相關的人物中,她根據人物於案中的關鍵性,及人物是否能帶出與其他角色不同之面向,挑出五位擔任主角。
為使報告更生動,並忠實呈現人物與案情,她必須讓這些主角「活過來」,不但得在故事中多說話,還要帶動作表情。
因此她節錄許多報導中的對話,並仔細研究每個人說話時的神韻及特點。
完成報告後,她一人分飾多角,先化身為口齒伶俐的張韻淑,對警察們來個「你們不要用刑,用刑我就亂講」的下馬威,接著又搖身一變成為女傭王接,對警方說:「在火警發生前四、五分鐘,我在門外看到有一個女人從黃宅出來」。
她將案情反覆演了幾遍,確認案件的重要部分已如實列出,且能讓讀者看完報告對此案有深刻認識,並推理出心中的凶手。
但少了關鍵的訪談,對方會買單嗎?
她不確定。
儘管是第二次來到疑案辦,她卻比第一次更緊張。
錢得樂又要她在上回那個位子坐下,又說了「那位同事今天請假」,又端出兩杯香濃奶茶。
她努力抑制手指的抖動,將報告遞給對方。對方帶著微笑翻開報告,一行行往下看,眉頭逐漸鎖緊,嘴角也慢慢下垂。
「我沒看到訪談內容。」對方指著報告。
「因為資料已經太多,我就沒做訪談。」
「可是我跟妳強調過訪談的重要性。」
「這個嘛……」王兒咬著嘴脣,眼神左右飄移:「我有不方便說的苦衷。」
「是什麼?」
「那是我的祕密,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我也沒揭穿你們的祕密啊。」
對方挑起眉毛,雙手於胸前交叉。
她指著自己的座位:「其實我知道這是誰的位子。」
對方瞪大眼,按在報告上的手指蜷了起來。
「我之前打了幾通電話給他,他都不在,是因為他偷跑到這裡來了吧。他擁有雙重身分,既是出版社編輯,又是這裡的調查員。他看了我粉專的文章,問我妳奶奶今年貴庚,我回答應該算是八十歲後,他告訴你們,你們才找我調查,希望我能從奶奶口中得到更多線索。」
她繼續說:「那時你說沒看過我的小說,卻能說出書中細節,也是因為他告訴你的。」
「沒錯,不過妳到底有什麼苦衷?」
「我……」王兒深呼吸:「其實我那時候少回了一句話,才會讓他誤會。」
「什麼?」對方擰眉。
「我那時候應該要回,沒有意外的話,她應該算是八十歲。
對方眉頭皺得更緊:「什麼叫沒有意外?」
王兒拿出一張照片,對方看了後,儘管強裝鎮定,喉頭卻飛快振動,胸膛也劇烈起伏。
眼看對方逐漸捏起拳頭,她猛吞口水瞟了眼大門,做好落荒而逃的準備。
過了好一會兒後,對方捏緊的拳頭總算緩緩鬆開,起伏的胸膛也慢慢平靜下來。
「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根本不可能訪問她。」
王兒指著相片中奶奶的墓,低聲說:
「她已經在一個月前,因為車禍過世了。」
對方臉上寫滿失落:「我本來還期待,她會是開啟真相的鑰匙。」
「不,就算她還活著,也無法解開真相。」
「為什麼?」
「她在跟我說這個故事時已經失智了,而且我問過她,是否覺得張韻淑就是凶手?」
「她怎麼回?」
「她說她也很想知道,但這恐怕永遠都是一個謎。」王兒停頓片刻:「不過懸案之所以耐人尋味,不就是因為無法破案的曖昧感嗎?」
對方沉默不語。
王兒再說:「我曾經想過,如果她當初真的發現了真相,也許反而會讓這個案子變得索然無味。」
對方拿起報告重新翻了一次,沉吟許久後,點點頭:「雖然少了訪談和謎底,但這份報告的確寫得不錯,那就這樣吧。」
對方站立,對王兒深深鞠躬:「謝謝妳。」
王兒雙眼圓睜,跟著起身:「不用這麼嚴肅啦。」
「不,這是件很嚴肅的事。」
對方直直望著她:
「經過這麼多年,大家早就忘了這個轟動一時的大案子,是因為妳的努力,才重新喚起大家對它的記憶,也讓大家能更清晰地了解它的來龍去脈。」
「可惜我還是沒能破案。」
「這的確有點遺憾,不過妳能讓大家重新記取歷史的教訓,已經很棒了。」
王兒眼角泛起笑意,向對方點頭致意:「我也要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讓我有機會,彌補奶奶生前沒能將這個案件說清楚的缺憾,也讓我體會到,調查懸案不僅僅是享受解謎推理的樂趣,還有更大的責任跟意義。」
她咧開笑容:
「案件已經調查完畢,現在你可以完成我的心願了吧。」
「沒問題,我們邊走邊聊。」對方從抽屜取出信封,領著她往門口走。
等她步出門口,對方交出信封:「妳那時候說我想吃王品牛排,所以我們準備了這個。」
她俯面望著信封:
這個有點厚度,裡面一定裝了好幾張王品禮券!
她彷彿見到牛排在對她招手。
正當她笑得合不攏嘴,對方忽然碰一聲關上門。她感到不對勁,連忙打開信封,臉色陡變。
怎麼會是這個?
她敲著門大叫:「我不要王品八折卡,八折太少了啦!」
她敲到手都紅腫起來,對方仍無回應。
她只好繼續敲,拚命敲,哭喊聲於空曠走廊不斷迴盪:
「我不要八折卡,我要的是免費的牛排,免費的牛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