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擁有可以搭橋的雄偉陽具以及跨越山嶺的威武身軀,早已讓巨人成為怪奇的異族。但想像力真的是人們的超能力,在共同的母題以外,台灣原住民族各自都擁有一些僅見於本族的特殊異文。究竟怪奇物語中的主角們還可以怎麼怪奇?而這些怪奇中的怪奇巨人,又可以讓我們發現巨人除了成為自然與欲望的載體之外,是不是還擁有其他屬性?從底下的幾則口傳為線索,讓我們一一道來。
他們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首先一定要先提的,大概是講到巨人故事中最廣為人知的口傳。這也是在〈擁有三重難關的疑案:阿里嘎蓋真的是妖怪嗎?〉中提過的,許多坊間講到妖怪的作品中,常常會出現的阿美族的阿里嘎蓋故事。雖然Arakakai巨人在阿美族的許多社裡都有流傳,但是《蕃族一班》中紀錄的Arakakai,卻有許多不同的特殊母題。
例如,在《蕃族一班》的口傳中,Arakakai並不是單獨一位巨人的名字,而是「食人種之一種族Arakakai族,居於米崙(即是現在的美崙)山」。當時的食人族還有居住在月眉庄的Bakato族。這群居住在米崙山下穿鑿穴洞居住的食人族,其實僅有五人,但這五人可是威猛無比,他們「長髮白膚,鬍鬚長垂至臍,手腳也長毛,身高一丈許,而且孔武力大,奔走神速,拔取手毛一吹即變為數千之士兵,而有魔術能幻化成丈夫或母親,做盡壞事」簡直可以稱為米崙山下的神行百變五人眾。雖然一丈許其實並不像其他的巨人口傳那麼高大,但擁有異能又作惡多端,還是引起了非常多困擾。
要驅趕身懷異能的食人族,也必須要有特異的本領。在《蕃族一班》記載的故事中,退治食人族五人眾的方式是「將婦女天癸所染的污穢褲,插在竹竿尖端,由先鋒勇士手執進攻,終於破其魔術」對於婦女而言,或是對於神行百變五人眾來說,這樣的行為大概都是一種太過over的行為。雖然以婦女穢物(大概是經血)破異能的行為在民俗信仰中相當常見,不過在原住民的口傳中,其實蠻稀有少見的。
但最奇妙的一點是並不是退治之法,而是在落敗之後,Arakakai族做了什麼。《蕃族一班》的原文是這樣說的:
(Arakakai族對阿美族祖先們)立誓不再住此地,臨走前,其兩人授祖先們行祭日期,祈禱之式,及其他式儀後,四人渡海而去,海水僅波及足踝耳,僅有chikutai留在七腳川社,在深山中生活,死後成為該社之神,聽說有時化為豚或蛇而出現在山麓附近之部落。
另一稱謂Arakakai的異人種,橫行南勢各蕃後,又出現於馬太鞍或太巴塱各地侵犯婦女,在馬太鞍留下chiadahoan,而在大巴塱留下chikaba等二個兒子。
從最後的故事我們可以發覺這一則故事中的Arakakai族實在是太過神異。首先,被驅逐出去的Arakakai族中二人,竟然教導了祖先「行祭日期,祈禱之式,及其他式儀」而在教導完後,四人轉身向大海走去,留下的chikutai竟然在死後成為了「七角川社之神」!
這一則異文說明了一點。雖然盛傳Arakakai是妖怪,但教導祭典與儀式的異類,死後能夠成為社中之神的異類,真的能夠視為妖怪嗎?與其說是妖怪,不如說是一種惡神比較貼切。
事實上,在《蕃族調查報告書.紗績族後篇》所收錄的泰雅族Denamai巨人故事,也彰顯了這樣的特性。Denamai在強姦了織布的婦女使其致死後,丈夫拿起斧頭閹了Denamai,Denamai很生氣,於是升上天,變成風和水淹沒了番社。這樣的母題是創世神話中的一個普遍流傳的故事類型:洪水神話。能變成風與水的Denamai,顯然與阿美族這則口傳中的Arakakai族一樣,都具有神性。
渴望著美好結局,卻沒能成為自己
除了神性之外,有些巨人的口傳也展現了人性。接下來的這一則巨人故事有別於巨人平常囂張橫行的模樣,其實是一則哀傷的故事。在聶甫斯基(N.A Nevskij)的《台灣鄒族語典》中,記載著這樣一則故事:
從前有一個身體很差的孩子,他父親早逝,其他人常常欺侮他,甚至把他閹割了,他的母親心想若把他閹割或許他會變好,也不在意這件事。等他長大後因長得像柏樹一樣高,只好搬到山洞去住。他非常高壯,只要伸手到山谷就可抓到動物,一頓就吃掉一隻大鹿。後來他對於被閹割的事很生氣,所以想在他母親送飯來時將母親殺死。但一直以來都碰不到母親,終於碰到了她,就把母親吊在樹上吊死。(白嗣宏、李福清、浦忠成譯)
這裡的巨人是用人造的方式生成,與巨人有巨大的陽具完全相反。這一個特殊的巨人故事似乎說明著人的陽具一旦被去除,人就會成為像是巨人一樣的異類。而這樣的異類也逐漸發展出激烈的食慾。雖然化身成為了巨人,但這樣的巨人卻仍然有著與人一樣的情感,除了欲望之外,更有對於自己成為異類的恨意。也就是因為這樣,才讓他終於殺死了母親,最後迎來悲哀的結局。
出現在自己不存在的故事裡
欲望、神性、人性,怪奇物語中的巨人感覺是個特殊的載體。但也有一些巨人,只留下了遺跡,出現在自己不存在的故事之中。這樣的故事在布農族的口傳中常常見到。巨人不像之前說過的口傳,充滿旺盛的食慾與性慾,甚至沒有做出什麼特別的事。但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他的來到,讓部落的人發現了新的地景。
例如在《蕃族調查報告書.武崙族前篇》中說到,從前有個巨人,名叫tanau,腿長約有二十四尺,一跨就是幾百米。有一次,他蹦蹦跳跳地由中央山脈跑到集集去,現在該地仍留有他的腳印;同樣在書中,也記載著一個名叫tagulauto的巨人,突然來到蕃社,邊喝酒就走了,族人都不知曉他是何方人氏。現在asanlaiga社和palasagon社之間有個洞,正是那位巨人所留下的腳印。此外,巨人掛在頸問的葫蘆也遺留下來,目前還保存在kalan社中,不過已變成石灰。
巨人的遺留痕跡,不只出現在布農族的口傳中,這種母題在世界各地可說都相當普遍。例如在日本的巨人口傳中,有許多與大太法師(ダイダラボッチ)相關的地形傳說:大太法師挖掘甲州的土造出富士山,大太法師的足跡造成了湖泊河川,都是屬於巨人口傳中的「地名由來」母題。這些巨人不一定具有攻擊性,但口傳圈中提及到這些地名,總是讓這個沒有自己故事的巨人,不斷出現在故事裡。
神性、人性、地名性。這些異種巨人畢竟是巨人中的異類。食慾與性慾,仍然是台灣原住民族在講述巨人時普遍提及的兩種原慾。那麼,這些充滿原慾的進擊巨人,到底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消滅退治呢?在原住民族的心中,對抗自己日益膨脹的欲望,又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夠泯除?巨人們在後代的發展口傳中,又會有什麼樣的特殊變化呢?還有,在去除了巨人之後,真的就能夠迎接一個和平的世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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