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難道不覺得,泰德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大學炸彈客』嗎?」
每當妻子琳達(Linda Patrik)這樣說,大衛‧卡辛斯基(David Kaczynski)總是嗤之以鼻。他知道他的哥哥泰德(Theodore John “Ted” Kaczynski)不是這世界上最有親和力的人,但他是個好人,他很少對人生氣。他是家族中的天才,是讓弟弟仰望的兄長,16歲就上哈佛,25歲拿到柏克萊大學數學系的助理教授職位,之後辭職去蒙大拿(Montana)過與自然為伍的隱士生活……會嗎?泰德會是這樣的人嗎?在記憶中的哥哥會是做出這種事的人嗎?
儘管已經十年不見,大衛還是選擇相信他的哥哥。
直到他被妻子說服,讀了那篇惡名昭彰的《工業社會及其未來》,也就是《大學炸彈客宣言》。
血濃於水的掙扎
大衛發現論文中的遣詞用字,以及對科技濫用的強力控訴觀點,與泰德‧卡辛斯基的言論與行文風格高度相似。他找出泰德在1970年代寫的家族信件與投稿報社的文章來與論文詳加比對,然而越是比對,兩邊的相似度之高就越令他感到膽寒。
更不巧的是,FBI向社會公布的調查資訊中,提到的大學炸彈客活動路線,與泰德‧卡辛斯基的生活軌跡也高度相近。大學炸彈客的初期目標針對芝加哥一帶,說明他與芝加哥有地緣關係;鹽湖城(Salt Lake City)的幾起爆炸事件,與大量集中在北加州與舊金山灣區(San Francisco Bay Area)的攻擊目標,更顯得炸彈客與這兩個區域關係匪淺。泰德‧卡辛斯基在芝加哥長大,在加州的柏克萊大學教過書,1980年代可能曾經住過鹽湖城,確實符合FBI的地緣調查。
難不成,泰德真的就是大學炸彈客?十多年來,搞得全國為之恐慌、殺傷這麼多無辜者的人,真的就是自己的哥哥嗎?
儘管對大衛‧卡辛斯基來說無比痛苦,他還是決定不能忽視這份可能性,如果他的兄長真的是這一系列爆炸案的主謀,他必須大義滅親,不能坐視更多無辜者的死亡。他聘請私家偵探調查哥哥的行蹤,並將整理好的證據交給律師東尼‧畢斯格利(Tony Bisceglie),由畢斯格利作為中介人,秘密聯繫FBI的大學炸彈客調查小組。
畢斯格利隨即透過另一位偵探,聯繫犯罪側寫專家與前FBI人質談判專家柯林頓‧范贊特(Clinton R. Van Zandt),請他協助檢視泰德‧卡辛斯基所寫的信件與《大學炸彈客宣言》間的相似程度。范贊特的第一次分析顯示兩者有60%的相似度,第二次分析的結果甚至更高。這個結果使范贊特建議畢斯格利立刻請他的客戶聯繫調查小組。
1996年2月,畢斯格利提交了一份泰德‧卡辛斯基在1971年寫作的論文副本給FBI調查小組進行語言分析,督察特別探員喬‧摩斯(Joel Moss)在分析之後,發現此篇論文與《大學炸彈客宣言》的行文風格高度相近,語言分析的結果更是說明兩篇作者應為同一人。隨後,調查小組前往訪談大衛‧卡辛斯基夫婦,從大衛方面取得泰德的手寫信件、信封,讓調查小組可以用郵戳日期辨識泰德的活動時間。
調查小組此時已經掌握了足夠證據,可以申請針對泰德‧卡辛斯基住所的搜索票了。然而直到目前為止,泰德‧卡辛斯基也僅止是創作《大學炸彈客宣言》的高度嫌疑人,FBI依然沒有實體證據可以確定他一定有罪。如果他不是大學炸彈客呢?如果這一切只是巧合呢?調查小組內部對論文的分析其實有些異議,有些專家認為《大學炸彈客宣言》並非卡辛斯基所作。或許這條路徑,終究會像18年來的每一次疑犯追蹤,只是又一次由不夠紮實的分析結果,與破碎稀少的證據所組成的失望。
大衛‧卡辛斯基比調查小組中的任何人,都還更擔心哥哥被冤枉的可能,儘管他已被大量的語言分析結果與地緣關係說服:泰德就是那位FC,他就是那位用炸彈恐怖攻擊科學家與航空公司,以求推翻工業社會體制之人;但在大衛內心深處,他仍想相信那一絲泰德無罪的可能。他希望FBI在搜索泰德位於蒙大拿的小屋時,能夠避免攻堅的場面,以免泰德死於與聯邦探員的交火。
FBI的搜索行動迅速且安靜,1993年3月的蒙大拿森林裡,年已53歲、蓬頭垢面的泰德‧卡辛斯基與他的隱士之屋,被調查小組逮個正著。在屋中,探員們發現了一整箱的炸彈製作材料、記錄了炸彈實驗與18年來的大學炸彈客罪行敘述的40,000頁手稿、以及一顆準備要郵寄出去的炸彈,隨時可以引爆。
泰德‧卡辛斯基就是大學炸彈客,就是《工業社會及其未來》的作者FC本人,「FC」原來是「Freedom Club」之意。就是他在18年來讓美國航空公司與大學院校提心膽跳,透過冰冷機械的郵政系統發動一系列恐怖攻擊。這一切暴行終於能在他落網之際,暫時告一段落。
不可復原的破碎信念
隨著大學炸彈客落網,儘管美國人民可以暫時鬆一口氣,不用再擔憂哪天會收到看似無害的炸彈包裹,或在自己店門口的停車場被炸得體無完膚;但是整樁案件對於調查者來說,還沒有完全落幕,知道兇嫌身分只不過是一切的起點。
究竟是甚麼動機,驅使泰德‧卡辛斯基犯下這一系列暴行?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一位原本前途光明的天才數學家,變成仇視科技文明的恐怖分子?
這些謎團必須得到解答,因為這不僅牽涉到司法體系要如何裁決卡辛斯基的罪行──他的精神狀況究竟能不能為其行為負起全責呢?──還涉及到未來執法系統要如何偵辦或預防類似犯行。
泰德‧卡辛斯基本人顯然不認為自己發瘋,他堅決反對律師團以「心神喪失」的理由為他辯護,即使那能幫他逃脫死刑;數名司法精神醫學家與心理學家曾為之診斷,認為卡辛斯基擁有偏狂型精神分裂症(paranoid schizophrenia),但這個結果卻被卡辛斯基斥為荒誕。他堅信自己的反科技、反工業社會信念,對自身行為的後果也毫不迴避。最終,由於他完全認罪,法院判處他8個終身監禁,且永遠不得假釋。
儘管身陷囹圄,卡辛斯基仍在獄中持續研究與寫作,他在2010與2016年分別出版了兩本反科技哲學著作:《科技奴隸:「大學炸彈客」提歐多‧J‧卡辛斯基文集》(Technological Slavery: The Collected Writings of Theodore J. Kaczynski, a.k.a. “The Unabomber”)與《反科技革命:原因與途徑》(Anti-Tech Revolution: Why and How),毫不懈怠地向世人傳播其理念。他保持著一種殉道者般的姿態在獄中服刑,曾有人問他擔不擔心在長期監禁中精神崩潰,他的回答卻是擔憂自己過於習慣獄中生活,反而接納了這個體系。
雖然行為不被大多數人接受,但卡辛斯基的思想仍廣獲回響,許多學者與評論者認同他對科技文明的批判,認為他對科技壓抑人性與自由的說法、對現代社會沉溺消費文化的批評有其道理。尤其無政府主義者與盧德主義者,更是激賞卡辛斯基的尖銳論述。
不過,這些都不足以合理化卡辛斯基的行為,更不足以解答前面提到的問題:為什麼?為什麼他要用暴力來追求他的理念?或者我們應該探問得更深一些,這份反科技文明的意識形態,是從甚麼時候、因甚麼原因,形成在這位擁有良好家庭與菁英教育背景的科學家腦海中?
這一切根源都要回到泰德‧卡辛斯基就讀哈佛的時期,作為一個智商167的年輕天才學生,卡辛斯基被其他同學描述為不諳社交、但聰明且友善的人。卡辛斯基在大二的時候,參加了一場由哈佛大學心理學者亨利‧莫瑞(Henry Murray)安排的心理學實驗,實驗對象被要求將自己的個人信念與哲學寫成論文,並與其他人進行辯論。這些文件紀錄將會被不具名的律師做為武器,拆解個別實驗對象的邏輯、攻擊他們的哲學、毀滅他們的信仰與理念,最後還會將他們飽受攻擊與質疑的憤怒模樣錄成影片,反覆播放給他們觀看。據說卡辛斯基參加這個實驗的時間高達200小時,連續三年的時間,每個禮拜都遭受上述的辛辣攻擊,尊嚴與信仰慘遭踐踏。
卡辛斯基的反科技思想是否誕生於這個實驗?無人可以斷言。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倫理頗具爭議的實驗,對人的心理大概不會有多麼健康的影響。或許多數的實驗對象都挺過了這段摧殘,但卡辛斯基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少數未能復原的人,他既有的思想與人格已在實驗中被輾碎,從灰燼中復活的,是一個反社會、反科技的危險思想家。
有人說,這個心理實驗其實是美國政府的秘密MKUltra計畫的一部分……這大概只是個穿鑿附會的陰謀論,但若是真,倒還諷刺地呼應卡辛斯基的激進思想:對科學技術的無限制追求,確實為人性帶來了毀滅性的未來。
參考資料
- 大學炸彈客活動年表
- 大學炸彈客宣言摘錄
- 追蹤與調查大學炸彈客,《紐約時報》
- 大學炸彈客調查中的連結圖樣,《紐約時報》
- FBI獎勵大學炸彈客之弟,《華盛頓郵報》
- 大學炸彈客一案對兇嫌家屬造成的痛苦,《紐約時報》
- 醫生對卡辛斯基精神狀態是否足以受審的判斷,《芝加哥論壇報》
- 哈佛大學對卡辛斯基進行的心理實驗,《今日心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