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巫醫案】伴隨著吟誦落下的,不是祝福,而是切成十八塊的詛咒

阿十/調查員 檔案調閱4027次
2018年,被禁12年的電影《巫醫》終於得以放映。左邊為電影劇照。

如果世上有一種神秘的法術,能讓你得到想要的一切,但條件是需要支付龐大費用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去交換,你願意一試嗎?

2018年,馬來電影《巫醫》(Dukun)在禁播將近12年後,終於成功搬上螢幕。消息一出,頓時成為馬來西亞各族之間的熱門話題,這或許是繼兩年前《輝煌年代》(Ola Bola)後,全民討論度最高的馬來西亞本土電影。不過,《輝煌年代》勾起的是大馬人民八〇年代的足球夢,但電影《巫醫》(Dukun)卻讓觀眾們回到25年前的一宗恐怖碎屍案的案發現場。

 

巫統議員長達一週的神秘失蹤

神秘失蹤長達一週的議員拿督馬茲蘭·依德利斯(Dato’Mazlan Idris)

1993年7月10日,彭亨州峇都達南區州議員拿督馬茲蘭·依德利斯(Dato’Mazlan Idris)連續一週缺席所屬政黨巫統(UMNO)的大小活動。拿督是馬來西亞對國家有傑出貢獻的有功人士,在皇室成員或政府推薦下,得到的頭銜,但這只是一種象征式的終身榮譽身份,不具有世襲和封邑的權力。加上州議員只是州級公務員,負責在州議會上反映當地民意及監督當地發展,並非什麼高官顯要,偶爾缺席政黨活動,其實不會有太多人察覺。但一向責任心很強的馬茲蘭,從不會無故缺席任何政黨活動,此次卻消失了一週,著實讓人費解。馬茲蘭除了是公務員,也是一名商人,經常在不告知家人的情況下出差數日,行蹤難以掌握,因此在馬茲蘭消失的最初幾日,家人們都以為他只是和平常一樣到外地出差,沒有任何一絲起疑。然而,熟悉馬茲蘭為人的政黨同僚卻開始發現事有蹊蹺,便前往勞勿地方警察求助。

馬茲蘭有一頭烏黑捲髮、唇上蓄留一圈黑鬍子,為人和善,在政壇與商界也從未與人結怨,如今卻神秘消失,實在令人想不通。警方最初懷疑馬茲蘭遭人綁架,因此未及時向媒體發佈消息,以免挑動綁匪的神經。馬茲蘭家人指出,他在7月2日出門後,便與外界失去聯絡。在失蹤的前一天,馬茲蘭曾從幾家銀行分別取出總計315,000令吉的現金。

 

莫娜˙範黛(Mona Fandey)位於烏魯廊區(Ulu Dong)的住所。

 

神秘巫醫夫妻檔的血腥豪宅

警方循著親友提供的消息,找到馬茲蘭近日來往頻密的巫醫夫妻檔,位於烏魯廊區(Ulu Dong)的住所——一棟沒有窗戶的房子。當警員們走入屋內時,他們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熱帶夏日那近乎凝滯的空氣中,隱約飄來著不祥的氣味。打開門的瞬間,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警方抬頭一看,成千上萬的蒼蠅遍佈在各個角落,正貪婪地吸食著屋裡的空氣。最大的那面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肖像畫,畫中雍容華貴的女子是這棟房子的女主人——前歌手莫娜˙範黛(Mona Fandey)。走廊的兩端也各掛了一幅莫娜的畫像,似乎在警告這群不速之客: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她的監視。房子的另一端有幾個比人還高的架子,上面擺滿了浸泡著人類毛髮的油罐子、符咒、及各種只有在巫術儀式中才看得到的器具。血腥味暗示了馬茲蘭凶多吉少,但奇怪的是,警員們沒有發現馬茲蘭的尸首,卻找到了散落在地板上的馬茲蘭的相片、錄影帶、股票證書及一名因吸食毒品而神志不清的馬來青年——31歲的朱萊密(Juraimi Hussin)。

房子內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件?馬茲蘭和巫醫夫婦究竟在何處?警方深信,朱萊密將會是解答這些謎團的關鍵人物,但面對警方的拷問,這名馬來青年卻緘口不言。疑為案發現場的詭異房子位於沒有任何監視器的偏僻村落,住在附近的村民對此也毫不知情,只知道這棟房子位於的土地歸馬茲蘭所有,而房子的主人阿凡迪(Mohd Affandi Abdul Rahman)與莫娜夫婦皆非本村人,朱萊密則是阿凡迪的養子。證據不足加上朱萊密的沉默一度讓調查陷入僵局,警方惟有在各報刊登尋人啟事,希望能盡快找出阿凡迪夫婦。奇怪的是,阿凡迪夫婦似乎也無意隱藏行蹤,不但高調地在首都吉隆坡以現金買下了一台馬賽地奔馳房車(Mercedes Benz 280)、價值連城的金飾、珠寶,莫娜甚至還進行了一次拉皮手術。夫妻倆的大手筆令人印象深刻,因此警方很快地便在一棟豪宅內扣押了夫妻倆。

 

警方在莫娜豪宅內的搜查。

 

巫術的反噬,殺死了馬茲蘭?

逮到莫娜與阿凡迪後,一直保持沉默的朱萊密在養父的允許下,終於說出事件的來龍去脈。原來,前歌手莫娜與老公阿凡迪,現在的職業是解決疑難雜症的「巫醫」。篤信巫術的馬茲蘭,為了壯大自己在政黨內部的勢力,而找上了莫娜與阿凡迪,並答應以價值數億馬幣的現金及地契向他們購買三件據說能讓他如願的法器:法杖、宋谷帽及符咒。宋谷帽是一種東南亞穆斯林在正式場合經常佩戴的男用帽子。莫娜與阿凡迪則會為馬茲蘭並進行一次的花水浴(Mandi Bunga)以增強自己的『力量』。所謂的花水浴,就是將茉莉、百合、蓮花、白玫瑰、紅玫瑰、玉蘭及白木槿等七種花與蒌叶、香茅和桔子混入一碗經巫醫施咒的魔法水中,由巫醫將之灑在「患者」身上,有助於驅除霉運、疾病,讓好運降臨。當儀式開始,馬茲蘭被要求閉上眼睛躺在一個平台上,等待錢幣從天而降。

然而,莫娜與阿凡迪不知道是對自己的儀式沒有信心,還是懶得耗費力氣替馬茲蘭認真施法,最後觸碰到馬茲蘭軀體的金屬不是錢幣,反倒是把冰冷的斧頭。這把斧頭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頸上,總共砍了三次才將馬茲蘭身首分離。

砍下馬茲蘭腦袋的,正是之前被警方抓到的吸毒男子助理朱萊密。但是當然,日後在法庭上堅稱自己當時神志不清,而莫娜夫妻倆則表示朱萊密的行為出乎他們意料。他們說,那不是他們授意的,馬茲蘭的被害,是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對朱萊密下了指示。

馬茲蘭的被殺可能是「神秘力量」的傑作,但將他剁成18段然後埋在地下,肯定是人才有辦法做到的殘酷行為。是的,當警方終於找到馬茲蘭時,他早已被碎成18段,埋在嫌犯住處的儲藏室地底深達1.8公尺的地方。這塊被石灰封死的1.8公尺深的洞穴,成了馬茲蘭的墓地。現場亦發現了三把凶器,分別是一把斧頭、19寸及17寸的短刀。之後,巫醫夫婦匆匆收拾了幾件衣物後,便帶著馬茲蘭支付的巨款到吉隆坡瘋狂購物,留下朱萊密收拾殘局。令人驚異的是,三名嫌犯面對手中沾染的血並無悔意。他們宣稱這是馬茲蘭求助於巫術所要承擔的風險。原來,在進行儀式前,馬茲蘭曾被要求遵守一系列的禁忌,包括禁慾及時時穿著全白的衣物,很顯然他並未照做,因此才會受到『神秘力量的懲罰』。

 

掘出屍骨的洞穴。

 

馬茲蘭的被害,只是邪惡故事的開端

然而這遠遠不是案件的結束。相反地,令人震驚的邪惡故事才正要開始。警方接下來找到更令人震驚的事實──馬茲蘭不是唯一一個受害者。警方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陸續在登嘉樓、巴生發現更多人類殘骸。彷彿這還不夠聳動、不夠令人髮指般,在鑑識之後,警方宣布這些殘骸裡除了有數名被砍頭的失蹤女子外,還有數具孩童的骸骨。這起令人震驚的案件,輾轉交由淡馬魯最高法庭審理。三人將面臨死刑的控訴。

『政治人物被分屍』原本就已足夠聳動,更別說下手的居然是一對巫醫夫婦,而這對巫醫夫婦更是連續殺人魔?!不難想像當時馬來西亞的媒體如何群情沸騰,而人民對這個案件的關注度有多高了吧?案件很快在坊間炸開了鍋,而當中唯一的女嫌犯莫娜更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媒體新寵兒』。

 

馬茲蘭遺體被支解的示意圖。

 

明星、巫醫、殺人犯:圍繞著阿凡迪夫婦的怪異傳說

原名瑪茲娜˙伊斯瑪爾(Maznah Ismail)的莫娜,出生於馬來西亞最北邊的州屬玻璃市。天生一副好歌喉與出眾的外貌讓她自小便立志當一名歌手。80年代末,莫娜如願發行了首張專輯《戴安娜I》(Diana I),並以一曲《此歌我唱》(Ku Nyanyikan Lagu Ini)打響知名度。然而,莫娜並未因此走上人生巔峰,她就像一顆流星般,僅在馬來歌壇剎那閃耀。歌唱事業失敗的莫娜從此便跟隨她摯愛的丈夫以巫醫為業。或許是因為她每次出庭時絢麗奪目的時尚裝束、又或者是她那拉皮後變得僵硬的笑容及眼窩下的黑斑讓人看了毛骨悚然,總之,這樣的莫娜,在一次次前往法庭的路上成功吸引了媒體的眼球。面對不斷閃爍的鎂光燈,她從無畏懼,總是露出自信且歡悅的笑容,仿佛一次次的出庭都是她期待已久的粉絲見面會。即便這些「粉絲見面會」的目的,其實是淡馬魯最高法庭為了她的罪刑而聚在一起討論是否判處死刑。但僅出過一張專輯的過氣歌手莫娜,或許正為著自己終於成為話題人物而興奮不已吧?

 

每次出庭都顯得像是在開粉絲見面會般開心的莫娜。據說她臨死時也仍維持這樣的歡快面容,還擺出姿勢讓媒體拍照。

 

由於案件牽涉太多人事物,加上受到國際的矚目,案件花了超過一年才有了新的進展。期間,莫娜突然宣稱自己具有皇家血統,自己的真名是『Maznah Ismail@ Tengku Rohani Tengku』,雖然稍後被證實是謊言,但仍讓案情一度變得更加複雜。此外,莫娜也曾要求在審判中高歌一曲、在律師審問珠寶店老闆時,突然以粗糙的男嗓,用閩南話咒罵對方說謊。種種出格的行徑,讓案件在審理過程中,不斷地被詭異的氣氛籠罩著。

莫娜的首張專輯《戴安娜I》(Diana I)的封面。

淡馬魯最高法院最後終於在1995年2月9日判處三人絞刑,並將他們送往加影監獄。值得一提的是,這也是馬來西亞最後一起經陪審團審判的案件。莫娜在審判期間的出格言行,或許有部分是審判策略的一環也說不定吧。

在接下來的兩年裡,三名嫌犯人多番上訴,但都遭到駁回。與此同時,坊間則開始流傳著與莫娜夫妻有關的奇妙流言:陸續有人宣稱自己在咖啡店及娛樂場所見到莫娜和阿凡迪喝茶聊天、跳舞的身影,就連監獄內部也謠傳夫妻倆能徒手打開監獄的鐵門,到外面「透透氣」。這些流言蜚語,最後逼得獄方不得不展開調查。奇怪的是,按理來說應大加強調自己神力的阿凡迪,卻向調查人員表示這些都不是自己辦得到的事情,一切都是坊間杜撰出來的。

除了民眾的謠傳外,負責偵辦這起案件的員警也說他遭遇了奇怪的現象。他說,自己到莫娜住所偵查後,雙腳就開始腫大,這中間肯定有什麼奇怪的巫術在運作然而後來在醫學的檢證下,發現員警的腳之所以腫大,是因為他的傷口遭到了細菌感染。隨著流言一件件遭到終結,媒體終於停止「造巫」,開始挖出更多佐證,顯示阿凡迪夫婦與平凡人無異,試圖淡化這起事件的迷信色彩然而,從一般民眾到專業員警竟然都相信這些巫術傳言,從中亦不難看出巫術在馬來西亞民間的影響力。

在多番上訴不果後,莫娜、阿凡迪及朱萊密於2001年11月2日早上5點59分步上絞臺。此前,盛傳三人將在行刑的那一刻上演『大逃脫』,致使獄方不得不動員監視整個刑罰過程,確保一切順利進行。但三人最終還是讓民眾失望了,他們就和其他囚犯一樣在繩索繞過頸項的幾分鐘後斷氣,並未上演大家期待已久的戲碼。倒是莫娜在死前仍敬業地說了一句「我不會死的」(Aku takkan mati),為坊間留下許多想象空間。

 

備受馬來西亞人崇敬的巫術

1910-1940年代的馬來巫醫。

馬來語中,巫術被稱為「杜坤」(Dukun)、「博陌」(Bomoh)或 「巴旺」(Pawang)。在現代醫術還未傳入馬來半島以前,巫醫是民眾在生病之時第一個會尋求幫助的對象,他們相信巫醫不但能治療他們生理上的疾病,也能解決心理上及生活上的困難。由於巫醫及巫師們大量引用馬來經典古籍如記載傳統醫術的《Ilmu Tabib》或風水書籍《Tajul Muluk》中的術語及知識,讓民眾對他們的能力深信不疑,一些知名的巫師甚至會為馬來王室服務,足見他們崇高的社會地位。雖然,在現代醫術及伊斯蘭教傳入馬來西亞後,民眾對馬來巫術的依賴也日益降低,但傳統巫術並未因此與伊斯蘭教對立。相反的,當地伊斯蘭發展局(JAKIM)於2008年曾出版《伊斯蘭教下的巫術行為指南》(Garis Panduan Perbomohan Menurut Islam),對巫師和巫術的定義、行為、酬金等作出了具體的規範,讓伊斯蘭教徒在合理的情況下,仍能涉及部分巫術活動,可見傳統巫術在馬來西亞社會仍受到一定程度的包容。也難怪儘管貴為議員,馬茲蘭也會找上莫娜與阿凡迪,要求他們協助他擴張政治勢力,最後命喪「巫術」之下了。

莫娜等人伏法後,事件也告了一個段落。案件的神秘色彩成功轉移了輿論的目光,忽略了當中許多疑點:比如,案件發生的同年11月為巫統黨內選舉。馬茲蘭在此前求助於巫醫,相信是在為這場黨選做好萬全準備。馬茲蘭的死,真的與黨內鬥爭無關嗎?馬茲蘭的死,明明起因於他欲藉助巫術提高政治地位,但為何警方在查案的過程中,很快就排除其中的政治因素?為何阿凡迪等人要不合常理地否認自己有神蹟的傳言?議員碎屍案是馬來西亞最後一起有陪審團的案件,陪審團制度的取消與此案是否有關聯呢?而民眾心中最大的疑問,想必是巫術是否真實存在?為什麼在科技發達的九〇年代甚至到了今日,馬來西亞民眾對巫術的崇拜與懼怕仍遲遲未退?

電影《巫醫》背後所承載著的,正是馬來西亞人對這起議員分屍案的記憶。而這份記憶的背後,承載著的則是馬來西亞人的宗教與文化觀。《巫醫》的禁播,是一個時代的象徵。它的解禁亦然。上映的一個月後,馬來(西)亞經歷了獨立六十年來第一次政權轉移,在前朝首相納吉垮臺隔日,其繼女阿茲琳便在臉書上撰文稱自己從小就多次目睹巫醫及巫師進出家門,幫助繼父納吉及母親羅斯瑪提升在政黨及家族中的勢力,並剷除政敵。可見1993年這起的巫醫碎屍案儘管駭人聽聞,但實際上並未影響巫醫的地位。

或許莫娜說得沒錯,她不會死的。《巫醫》的上映讓莫娜在人們的記憶中復活,而在現實中,仍有許多和「莫娜們」正在為各式各樣的大人物小人物們效勞。在這些協助中,會不會有更多類似這起案件的故事,正在發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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