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個堂堂正正台灣人:四二四刺蔣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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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全部臺灣人咧奮鬥,我是因為某種機緣,拄拄好行佇上頭前。」
(這是全台灣人的奮鬥,我只是因為某種機緣剛好成為先行者。)
──黃晴美

  1970年4月24日,黃晴美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人生的一瞬,真的可以變成一部慢鏡頭的電影。那一年,黃晴美31歲,她跟作為建築師的丈夫鄭自才,育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日青五歲,日傑兩歲,一家子住在美國紐約市皇后區羅斯福路上的一間民宅。

黃晴美與鄭自才與長女鄭日青攝於哥倫比亞大學。

  她離開臺灣近七年了。原本跟父母約好三年內學成歸國,她沒有做到。1963年,當她踏上美國的土地,聽見美國人可以指稱美國總統的名諱,看見不同種族及國籍的學生與民權人士在校園、街頭遍地開花。她相信世界可能改變,包括臺灣。

  黃晴美選擇留在美國,目的是為了成為民權運動的浪潮,成為席捲臺灣戒嚴體制的那一波大浪,試圖鬆動蔣家的獨裁統治,讓臺灣人可以決定自己的言語與未來。她也知道,成為浪濤的啟示是大浪也會變成浪沫──丈夫、孩子還有她,那間安放他們一家生活與理想的小屋,終將變換。

  1970年4月24日,紐約市烏雲密佈,細雨飄落整座城市。黃晴美拜託全美臺灣獨立聯盟(UFAI)其中一位女同志照顧孩子。彼此都有從事運動的丈夫,都是孩子的母親,很能理解從事運動的心情,總是相互照應。她沒跟對方多說甚麼就離開了,徑直走進車裡,大哥黃文雄、丈夫鄭自才、全美臺灣獨立聯盟的同志賴文雄就在車內,而她的包包裡靜靜躺著貝瑞塔(Brretta)的點二五口徑自動手槍。

  她不後悔她要做的事。這件事極為秘密,只有丈夫自才、大哥黃文雄、同志賴文雄,還有她知情。他們相信刺殺蔣經國這件事的能量足以鬆動蔣家在臺灣獨裁體制。

  前幾晚,丈夫自才走進儲藏室,從高架上拿出貝瑞塔的點二五口徑跟二二口徑的自動手槍,放到客廳的桌上。這兩把槍是同志陳榮成遠從美國路易斯安那州專程用飛機送來。無論電話聯絡或是面對面交談的過程中,陳榮成都沒有過問用槍原因,只在他們皇后區的住處打開行李箱,交付兩把槍跟槍各自的五十多發子彈。

  客廳桌前,三個男人,一個是她的丈夫鄭自才,一個是大哥黃文雄,另一個是同志賴文雄。他們三個看著手槍,爭議誰要當刺客,大哥黃文雄為了她和她的孩子,排除眾議,以他的未婚身分為理由,執意作為刺客。

  在他們的行刺計劃裡,若要確保不傷及無辜,降低安保人員的警戒,讓行刺人極為靠近行刺對象,一發的中,完成任務。那麼就需要除了槍手以外的人,在現場擔任「掩護槍手」的角色,混淆視聽。那誰來做掩護的任務?黃晴美二話不說,答應跟大哥黃文雄假扮情侶,掩護大哥靠近目標。

  三個男人圍著她,她依然篤定,信任大哥跟丈夫的決定。她也相信,「不管結果如何,我自己有能力照顧日青跟日傑。」她對在場的三個男人發下宣言,溫暖細緩的聲調傳達出剛強猛勁的意志。

  大哥跟丈夫驚訝她的堅定無畏。自計畫尚未成形,黃晴美見證刺蔣計畫從零到趨於一。大哥與丈夫為了作刺殺的練習,攜帶陳榮成提供的兩把槍枝,驅車繞道山區跟長島的海邊。他們倆在海風中,躲進樹叢,讓浪濤聲跟風聲捲走槍聲,隱密而安全地鳴槍射擊海灘上的可樂罐。她看在眼裡,跟孩子們待在不遠處的車上,照顧孩子,也靜靜陪伴他們。

  事實上,黃晴美不是不想走上運動的第一線,而是顧慮孩子。為了年幼的孩子,她不大可能每次出現在街頭的示威遊行,許多時候,只能在交付同志照顧與自己照顧之間游移。她自己的時間是孩子們睡著後的時間,閱讀關於臺灣和女性主義的書籍,或是連夜點燈,用布刀裁減孩子們的舊衣,踩著裁縫車,製作示威的布條。同志們連同布條把她的精神一塊帶到抗議現場去,從街頭到白宮前,甚至是美國賓夕尼法州威廉斯波特舉辦世界少棒的棒球場。

  這樣的自己,大哥黃文雄最清楚。她做違反威權國家意志的事情不是第一次,早在就讀新竹女中高中部之際,打聽到初中部的恩師陳偉四度被叫去審訊問話,恩師的妻子以淚洗面。她跟大哥想出辦法閃避情治人員與警察的視線,帶了一點慰問品,陪伴恩師的妻子。

  如果這是一件對的事情,應該盡力去做。這是她自小以來的信念。所以,她沒有後悔,跟大哥一同先行「廣場飯店」(Plaza Hotel)一帶視察刺殺路線,最終在1970年4月24日坐上這輛開往「廣場飯店」的車子,開啟臺灣命運的轉捩點。

廣場飯店

  1969年4月,美國國務卿羅吉斯(William P. Rogers)邀請中華民國行政院副院長蔣經國訪美,並以接待國家元首的高規格待遇接待蔣經國一行人,預計自4月18日至28日作停留,為期11天。蔣經國此一訪美行程,外傳是美國為了壓制蘇聯,秘密接觸中華人民共和國之下,試圖安撫與中共敵對的蔣氏政權,特意所做的招待。

  1970年4月24日這天,蔣經國預定前往「廣場飯店」,對「美國工商協進會」(East Asian-American Council of Commerce and Industry)發表演說。「廣場飯店」位於美國曼哈頓中城,在號稱「夢之街」第五大道(Fifth Avenue)與第59街交界處。

  蔣經國還沒抵達廣場飯店,30多位不滿蔣氏高壓統治的示威者齊聚在飯店前的噴水池廣場,舉起寫有「台灣人要自決」、「台灣人爭自由」標語的抗議告示牌,齊聲抗議蔣氏政權迫害人權及自由。

  黃晴美與大哥黃文雄、同志賴文雄下車,依照預定路線與計畫,她與大哥穿好雨衣,假扮情侶,排除路上施工的困難,從廣場大道南邊的巷子走近較無安保人員警戒的「亭仔腳」。

  眼看接近預定的刺殺位置,黃晴美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靜,從包包裡拿出點二五口徑自動手槍,將手槍交付給大哥黃文雄。她很快地抱住大哥黃文雄,抬頭望進對方的眼裡,說了一句:「I love you.(我愛你。)」

  已屆演講時間,蔣經國一行的車隊行經第59街,從他們倆旁邊經過,即將轉入「廣場飯店」入口前的下車處。

  大哥黃文雄聽了她的告白,沒辦法再多說甚麼,親了她的前額,轉身跑向廣場飯店的入口處。

  黃晴美安靜的落下眼淚。那天,她永遠記得是正午的十二點。

  「廣場飯店」的入口處左右各一排迎賓的服務人員,盛大恭迎蔣經國的到來,附近亦有安保人員警戒突發狀況。蔣經國的行車在入口前停下,他下車落地,帶著隨行人員,不疾不徐地走向旋轉門。大哥黃文雄攜槍走向蔣經國,掏出點二五口徑的自動手槍,一槍擊發。

  附近視察狀況的安保人員眼尖察覺黃文雄手中的意圖,朝黃文雄躍起而來,托升黃文雄的手肘,改變子彈彈道。子彈直接打穿旋轉門的玻璃,留下網狀的碎痕。子彈的聲響帶來異常的氣氛,示威的人們一陣騷動。

  蔣經國沒有回頭,神色自若走入「廣場飯店」,留下被多位安保人員反扣在地板上的黃文雄。鄭自才眼見安保人員壓制黃文雄,原本還站在旁邊發送示威傳單來引起安保人員注意,立刻飛身靠向黃文雄,想要救援黃文雄。

  從旁冒出的警棍揮下,鄭自才眼冒金星,頭破血流,眼鏡碎成一地。刺殺事件衍伸出流血衝突,恐慌蔓延四周,人群騷亂。除了事件的當事人,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甚麼事情。

  黃晴美作為事件當事人,也無法耐住性子袖手旁觀。她推開騷動的人群,擠進事件的中心,目睹警棍落在鄭自才的頭殼,深紅色的熱血從鄭自才頭部的傷口處湧出。她難以忍受,身體就要動起來,腦袋使勁地把她拉回現實──她的孩子日青跟日傑還小,需要家長照顧。

  大哥黃文雄以「Let me stand up like a Taiwanese!(讓我像個臺灣人站起來!)」的呼告,要求安保人員讓他站起。黃晴美說不出話,大哥無畏撐起腰桿子,大哥也把頭舉得很高,兩個人的視線就這樣越過安保人員與警察的人牆交會。

  她遵守諾言,沒有出聲,退到後面。警察用手銬限制大哥黃文雄與丈夫鄭自才的人身行動,她靜靜跟在警察後頭,眼睜睜向警車押送大哥與丈夫遠去。

  「廣場飯店」前的群眾喧囂沒有止息,有人大喊:「Calm Down! Calm Down!(冷靜!冷靜!)」。各家記者簇擁而上,在噴水池廣場裡尋找可以解明事件真相與全貌的受訪者。電視機裡,每一臺新聞頻道都在播送最新一條即時重磅新聞,「蔣氏之子蔣經國遇刺」。

  沒有人知道,對黃文雄,那條即時的重磅新聞也是他給女友的情書。為了保護女友,他沒告訴她,他要在這一天行刺蔣經國,只秘密告訴了兩位同樣從事運動的外籍友人。兩位朋友表示反對,他一次次與友人深究、激辯刺殺的目的與效果,說服自己,也說服朋友,最終兩位好友為他舉辦行前送別會,祝福彼此。

  女友不一樣,她甚麼也不知道。他想像女友如期在下午來到他的住處──她走過店家與街道,電視屏幕上全是播送他行刺被捕的畫面,知道危險,遠離他的住處,也遠離他。

  黃文雄大概很難想像黃晴美是如何活過1970年4月24日那天。至親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從眼前被帶走,也無能為力挽救,那究竟是甚麼樣的心情與狀態?黃晴美在這一天懂得。

  1964年的夏天,父親黃耀輝在臺灣公務體制裡遭到陷害,身陷白色恐怖囹圄。黃晴美人在美國念書,讀著家裡捎來的訊息,氣憤不已。1970年的春天,大哥黃文雄跟丈夫鄭自才被拖進警車,衝擊她的身心。她作為事件的參與者,在事件裡,體會到「親身經歷」的重量,無法回神。

  那天晚上,同志賴文雄、呂天民驅車,載她回到皇后區的家。她打開家門,走進客廳,看見幾把槍枝靜靜躺在桌面上,她認不得這些槍,也不太清楚槍枝來源。

  她以為桌上的槍枝是陳榮成攜來的槍枝之一,是為了地下革命所用的無牌槍枝。既然刺殺的任務結束了,不該留下更多證據,也最好不要讓警方跟檢方有機會在他們的住處搜出這些槍枝,避免檢方將事件跟全美臺灣獨立聯盟牽上線。畢竟,是他們四個人決定刺殺蔣經國,組織並不知情。   

  她、賴文雄、呂天民包好槍枝,走出家門,開車在皇后區尋找棄置槍械的所在,直到選定一座大橋,下車,將槍枝扔進橋下湍流的河水。橋下的流水聲與橋上車流的轟鳴交結成聲音的團塊,刺蔣計畫看似結束了,但她很清楚,槍聲除了象徵死亡,也是時代的匯流與突變的開端。

作者:郭汶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