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警世歌謠】 基隆七號房分屍案 (一)舊愁、新仇

路那/調查員 檔案調閱1146次

在日治時期的基隆,曾有一樁案件轟動全台。台灣人不僅拍攝了相關的電影,在此前,更有人寫下了(不只一個版本的)「七字歌仔」──對,就是歌仔戲的那個歌仔。想像一下那個畫面吧:和著悠揚的傳統樂音,歌者以台語唱出:「野村即講返來去,我即出手刣死伊,喜拵那呼咱害死,督做肉漿煞滅屍!」底下台前觀眾屏氣凝神,等待著更加恐怖的情節隨著悠揚的樂音,翩然登場……

故事發生在1934年的基隆。這年夏天,建築師鈴置良一負責建造的「基隆合同廳舍」剛剛竣工。這棟如今還屹立在基隆港的大樓,現代化的建築語彙標誌了一個新時期的開始。大樓竣工後,共有基隆稅關、交通局基隆海事出張所、台北州港務部、基隆郵便局波止場出張所、基隆警察署水上派出所等11個機構遷入──這些都是讓港務得以順利運作的重要組成。因此,大樓裡面如果出現了「台灣總督府鳳梨罐詰基隆檢查所」、「台灣總督府米穀檢查所基隆出張所」、「台灣總督府肥料檢查所基隆分所」等單位,則可以推斷出這些物品在當年的進出口交易中可說占有一席之地。當時,基隆附近的煤礦與金礦的開採正方興未艾,而作為北台灣最重要的進出港口,基隆港亦是港務興隆。在得天獨厚的產業優勢下,當年的基隆,可謂一片繁華風景。

 

遠離家鄉的寂寞上班族

這起案件的主角吉村恒次郎,正是任職於這棟大樓中的重要單位,基隆海事出張所。所謂的「出張所」,指的是有特定管轄範圍的行政機關。「基隆海事出張所」,顧名思義,指的就是「管理基隆港務的行政機關」了。整個日治時期,台灣僅有兩個海事出張所,一在高雄,一在基隆,可見這兩個港口對台灣的重要性。也因此,他管轄的範圍其實挺大的,臺北州、新竹州、臺東廳、花蓮港廳都歸基隆海事出張所管理。出張所的編制人力為技師一人、書記兩人、技手兩人。

吉村恒次郎擔任的是書記的職務。書記要負責做什麼呢?原則上,他負責檢查船隻的行政資訊(如船籍)與是否符合法規(如船燈信號器及救命具檢查等),以及相關的庶務會計事務。海事出張所也負責一般行政統計,因此這部分應該也是吉村的工作範疇。

對於這樣的海關人員,我們今日的想像大多不脫嚴肅且不苟言笑的公務人員。吉村在工作上或許如此,然而和許多人一樣,他下班之後,在私生活的部分可就有難以為人所知之處了。

住在基隆市天神町九十七番地的吉村恒次郎,是日本三重縣松坂市人。他在小學校畢業後,到私塾學習漢學。由此背景來看,他很有可能出身武士之家。明治41年他志願到海軍當兵,大正3年除役,之後拿到二等機關士的執照。大正5年(1916),他考取台灣巡查,到了大正13年,他已經升上警部補。當時,他在高雄任職。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在昭和3年辭去了這份工作。之後,靠著熟人的介紹,才在交通課找到了這份職務。這是個新成立的單位,人事的更動相當繁雜,背後亦有各方勢力的競逐。吉村可以保住這份工作,除了熟人的介紹之外,或許和他本身的才能也有關係吧。

 

沉迷於溫柔鄉的慰藉

儘管吉村的工作能力可能不錯,但他也和許多人一樣,為了應付工作上的壓力與抒解在異鄉的寂寥,在下班後喜歡喝個兩杯──只是,吉村的這兩杯或許比一般人要多了那麼一些些。遺憾的是,嗜好杯中物的他,酒品不佳。於是,如果妻子宮氏講話不合他的心意,那麼一頓老拳是跑不掉的。然而,每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在那個不鼓勵女性外出工作的年代,光靠吉村一人的薪資,要支撐一個有著兩男一女的五口之家,在金錢方面也並非太過寬裕。宮氏總得找時間和吉村要家用,而被追著討錢的吉村,心情又怎麼可能會好得起來──於是,惡性循環就這樣誕生了。

雪上加霜的是,生性好酒又酒品不佳的吉村,對女人也喜歡動手動腳。他不僅喜歡調戲居酒屋的女侍,甚至疑似染指宮氏的妹妹,也就是自己的小姨子。原來,在兩人結婚後,吉村一家人在高雄定居,生活也算安穩,宮氏於是邀請母親和妹妹到帝國南方的殖民地小住。然而宮氏的這番好意,最後卻讓她聽到鄰居間的風言風語──

──聽說吉村太太的妹妹,和她的老公好像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鄰居間有著這樣的傳言。

警察的居所其實不大,一家7口住在不到20坪的空間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即便沒有鄰居的閒談,宮氏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妹妹和吉村之間那些不尋常的眼神與動作?

她極端地憤怒。除了對勾引自己妹妹的老公,與勾引自己老公的妹妹之外,也遷怒到母親身上。奇怪的是,她並不大吵大鬧,而是變著法子讓兩人住得不舒服──飯給得少些,要求「幫忙」的次數益發增長。

很快地,原先可能打算一同長住的母親與妹妹,覺得在台灣住不下去了,決定回去老家。宮氏獲得了第一階段的勝利。

 

什麼也改變不了的新生活

輸了的吉村,儘管理虧,還是氣得不得了。他的怒氣無處發洩,於是對準了不准他拈花惹草的妻子,加倍地「向外發展」。

在這樣的狀況下,吉村感染了性病。然後,他又將性病傳染給了妻子。

宮氏因此氣壞了。她大吵大鬧,拒絕和吉村再度同床共枕。差不多在這個時間點前後,吉村辭去高雄的警職。辭去警職,意味著失去宿舍。那麼一家人要怎麼辦呢?回日本本土,還是繼續留在台灣?

吉村託朋友幫忙找到海關的工作後,決定搬到基隆買房。

這是個重大的決定,因為這代表吉村有意在台灣落地生根,從此不回日本本土了。然而在台灣定居的這件事,可不在宮氏的計畫裡。她一直認為,只要吉村在台灣工作一陣子,存到一筆錢,他們就能回到日本本土生活。

兩人大吵特吵,動手動腳。然而到最後,宮氏還是只能跟著吉村到基隆,待了下來。她也曾試圖修復她與吉村的關係;她希望吉村可以戒酒。

只要戒了酒,恒次郎就不會出入那些花街柳巷了,對妻子和孩子的態度也不會那麼凶暴了吧。況且,有一個醉醺醺的酒鬼父親,對孩子的教育實在是很不良的影響。

宮氏懷抱著這樣的想法。

但吉村不同意。原因不只在於他嗜好杯中物,更在於他認為飲酒有助於他的健康。

是的,有助於他的健康,你沒看錯。

吉村患有腸病。當時所謂的腸病是什麼,現今已難以推測。然而應該是消化器官出了毛病。吉村在喝酒時感覺比較舒服──不知道是因酒的麻醉作用或是其他原因──因此他說,喝酒有助於他的健康,他不能戒酒。

宮氏和吉村的矛盾,益發激烈。在三番兩次的挫敗後,宮氏決定她再也不和吉村同房。

可以說,他們倆就是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不,或許陌生人之間不會存在著像吉村和宮氏兩人那樣濃烈的憤恨和敵意吧?

宮氏絕對沒料想到,當初她渡海來台,與吉村在高雄港都散步談天、戀愛結婚後,會落入到這樣的境地。當初那個會逗她笑,幽默風趣的男子,為什麼今天會變成一個嗜酒好色的男人?

如果她當初就能夠預見這樣的情勢,她還會想要結婚嗎?

也許不會吧。但她也已無法回頭,回到那個還沒結婚,懷抱著良人夢想的時代。

吉村同樣地也回不去了。他或許也疑惑,當初自己娶的那個直爽卻溫柔的美豔女子到底去了哪裡。

對吉村來說幸運,對宮氏而言不幸的是:當家裡的那個溫柔女子不見了,吉村會去外面找千千萬萬個溫柔女子。

他找到了在小酒館工作的屋良靜。

 

家花與野花的眼淚

然而,宮氏並不是一個只會坐以待斃的弱女子。她一發現了屋良靜這麼個小三,便三不五時前往屋良工作之處「理論」,也找了警察來抓姦。但或許宮氏越反對,吉村便越堅持。而即使三番兩次地遭到怒斥,屋良靜也不願意放棄吉村,不願和他分手。很快地,婚外情的兩人便在昭和8年(1933)生下了一個女孩,取名為春子。

春子是個瘦弱的小女孩。她每每生病,需要父親的照護,吉村於是越來越常到屋良靜的地方,而棄自己與宮氏所生的3個小孩於不顧。對此,宮氏自然是懷恨在心。她認定屋良靜肯定是唆使春子裝病,好奪取吉村的注意力。

昭和9年10月20日,屋良靜傳來春子重病的消息。吉村擔心不已,準備要過去看護,卻被宮氏怒吼著阻止。兩天後,春子就過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本就對屋良靜和春子恨之入骨的宮氏,打從心裡感到喜悅。

──真是太好了!

據說她這樣告訴鄰居。那個狐狸精的女兒死掉了,這是報應!宮氏的心裡應該有著「天理昭昭」的舒暢感吧。雖然這是相當扭曲的心態,但某種層面上,卻好像也不是難以理解的事情。

──走,我們一起去弔唁吧。

聽到消息,大笑數聲以宣洩己身情感後,宮氏仍不滿足。「小狐狸精死了,真是老天有眼,真想看看那個狐狸精現在哭喪著怎麼樣的一張臉啊。」或許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她邀鄰居一同前往春子的喪禮。

看到仇敵來到靈堂前,屋良靜當時想必是驚訝不已吧。宮氏來這裡做什麼?她會好好地按照禮節弔唁喪家嗎?當時現場的氣氛,必然是古怪非常。

「唷,還真的死掉了啊。」親眼看到靈堂,宮氏或許更覺暢快。然而,這樣還不夠。小狐狸精死了還不夠,她媽媽可還好好地活著,勾引著我老公呢。看看,我老公還坐在這裡,一臉哀戚的樣子。小狐狸精是你女兒,克之、正之和時子不是你的小孩?春子死了,是老天有眼!老天要幫我報仇!老天要告訴我,我是對的!這樣一想,宮氏頓時覺得眼前那樣悲戚的景象頗為礙眼。

「喂,你看,狐狸精的女兒死了,在哭哪。」

「是啊是啊,哭得好醜,醜女。你看看。醜女。」

「啊,畢竟死了女兒嘛。哭得醜一點也是有的。不過是說這裡的裝飾毫無品味啊。喂,我們當個好心人,幫他們重新布置吧。」

「這個神主牌也好醜,這樣死掉的人也不會開心吧。來,幫你換一個。」

──或許出現了像是這樣的對話吧。根據屋良靜和吉村的說法,春子帶著鄰居們在靈堂前喧鬧不已,甚至將春子的神主牌掃落地面,大鬧一場後才揚長而去。

吉村可能試著阻止他們。但他人單力薄,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的靈堂被鼓搗得面目全非。本就情緒激動的屋良靜,最後哭暈在他的懷裡。

然而,宮氏的復仇,還沒結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