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大稻埕】七年過去真兇現,亡者遺恨終安息?(四)

路那/調查員 檔案調閱1053次

大稻埕村田一家滅門案發生時日已久,警方卻一直找不到真兇。儘管屍骨未寒,人們記憶中的血跡卻已褪去,除了少數朋友之外,已經不再有人記得村田家……但誰能想得到,就在案發七年之後,警方卻突然宣布抓到真兇破案!?


  1.  最後的一線希望

1901年的12月10日,因為大陸冷氣團南下的關係,台北陷入低溫。在大約十度左右的冷風裡,兩個身著台灣衫的男人,彼此互看了一眼,決定差不多是時間動手了。現在是晚上七點半,而他們身前的男子,住在景尾街(今景美)的強盜蔡勇,正要踏入大稻埕最核心,也是最繁華的太平街(今延平北路)。

就當他們快要碰到蔡勇的時候,說時遲那時快,蔡勇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一個矮身轉過,取出藏在懷裡的短槍,就朝還來不及反應的兩人「砰!砰!砰!砰!」連開數槍。

男人們應聲往後倒。蔡勇收起槍,朝著還在試圖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的群眾中跑去。不一會兒就消失無蹤,留下兩個在路上痛苦難耐的身影。

這兩個人,是住在錫口街二丁目的鄭虔海與林田。正值盛年的兩人,職業是錫口支廳的密探。此次的任務,是逮捕犯下艋舺頂新街銀細工商命案的蔡勇。蔡勇另外也是古亭、錫口到基隆一連串強盜案的嫌犯,以及──沒錯,你猜對了。他也是大稻埕村田一家命案的兇手。

  1.  會搶劫就會殺人嗎?

在過去數個月中,蔡勇都很勇的逃過追捕,這次竟然也不例外。顯然他的好運並未用罄。聽到槍聲與報案,大稻埕派出所的沖本警部補巡查立刻出動,但卻未能逮到早已遠逃的蔡勇。警察們只好鼻子摸摸,先送被子彈擊中腰部的鄭虔海,與被子彈擦過頭顱的林田到台北醫院就診,再去蔡勇已知的同夥家,連夜逮捕這些可能會藏匿蔡勇的共犯。他們分別是太平街9號的雜工朱匏(24歲)、14號的藥商湯佳水(23歲)與日新街13號的杜木生(24歲)。

警方的搜查並非一無所獲。他們在進行住宅搜索時,從朱匏的家中找到了裝有子彈的六連發短槍、34枚一圓銀元,與一個銀錶。這些都是強盜案的證明,物證俱在,三人要抵賴恐怕相當困難。

問題在於,命案的證明呢?

  1.  只剩落語家記得他們

再次地,警方找不到任何確實的證明。現在加上蔡勇、朱匏、湯佳水和杜木生,曾被指控為大稻埕村田滅門案兇手的,已經超過了20人之多。這些人裡面確然不乏地痞流氓,也多的是小偷強盜,然而,他們都沒有犯下連孕婦都不放過的滅門血案。

在逮捕了眾多犯人,但卻無一是真兇,中間還鬧出「關係人」自殺風波的情況下,大稻埕村田滅門案要偵破的機率,可說越來越渺茫。事實上,在1901年底的蔡勇案爆發時,可以感覺到撰寫報導的記者,在警方當了數回放羊孩子的狀況下,對於此次的「破案」有著一種懶得搭理的氛圍。

「真找到線索再來說吧!」或許是所有人在經歷了多次的烏龍破案後,對於最新的這次是否真能壓中寶的共同心聲。

1903年4月,落語家三遊亭萬朝,在位於新起街二丁目的日蓮宗清正堂為村田一家舉辦了三回忌。三遊亭萬朝是村田賢吉的舊識。當村田北上到大稻埕落腳,還沒找到工作與房子時,他就暫居在萬朝家。從願意收留村田,到他死後還幫一家子舉辦喪禮、三年過後仍然記得為之籌備忌日等事情來看,萬朝與村田有著相當深厚的交情。

知名落語家三遊亭圓朝(1839-1900),村田家的好朋友──三遊亭萬朝可能是他的學生之一。

三遊亭萬朝,本名清水斧吉,是道地的江戶子弟。他在1896年來台,之後就一直在台灣進行表演活動。按照其經歷推測,儘管掛上了知名落語家「三遊亭」的字號,但是否確實出自三遊亭圓朝或萬橘的門下,仍有待進一步的追索。無論如何,三遊亭萬朝在當時的台北,也是一號頗有地位的娛樂界人物。1900年,他為了紀念一對在去年(1899年)殉情的男女,倡議在當時的三板橋墓地(今日的林森公園)蓋一座「比翼塚」。除此之外,萬朝也是日本石佛最初的引進者。雖然記載不多,但從有關的消息來看,萬朝確實是熱心公益,也相當願意助人為善的好人。

1907年4月14日,萬朝替村田一家舉辦七年忌。此時,或許只有他還記得這個有著無賴男主人、懷著兩人愛情結晶的藝妓女主人,以及兩名食客組合而成的古怪家庭了吧。大稻埕村田一家的滅門血案,雖沉冤未雪,但顯然再也找不到兇手了。

但事情總是會在絕望的時候,以最詭異的方式出現轉機。

  1. 七年後真兇現身

1908年2月8日,事件急轉直下,警方再次宣布破案。這次,多虧了某個持續關注鴉片買賣的警官,注意到住在稻仔園坑(今新北市新店青潭一帶)的男子高斤,拿去當鋪想要典當賣錢換鴉片的物品有些奇特。在仔細注意之下,發現那是被殺的村田賢吉所持有的物品──懷錶一枚與望遠鏡一個。

在終於有了確切物證的情況下,警方很快地便逮捕了高斤並將之移送法院。然而高斤供稱他只是從犯,主謀是也住在稻仔園的苦力頭黃乾元。

與案發後不久被懷疑的苦力頭王良一樣,黃乾元也是因工作而與村田認識後,因金錢起了糾紛。黃乾元懷疑村田的房子裡隨時都藏著四、五百元的現金,只是不願拿出來,於是策劃了一場四個人的深夜襲擊。他們在兇案發生的當天夜裡,各帶著台灣刀,到太平街(今延平北路)集合,準備殺人搶錢。然而,村田之所以和這麼多人發生金錢糾紛,顯而易見地,他確實沒有錢。於是一夥人只搶得15元的現金,以及這次引來警察注意的懷錶和望遠鏡,就落荒而逃了。

這次,有兇手、有動機,有細節,甚至還有證物。唯一可惜的地方,就是距離案發時間已有7年之久,不要說記憶可能模糊了,被指認為當時一同行兇的嫌疑犯之中,甚至有兩人早已過世。然而這些都沒有阻止檢警要讓大稻埕村田滅門案偵破的決心。同月22日,由檢察官松井、法官川上等人開始審理此案。隨著檢察官與法官對高斤的訊問,7年前那樁血淋淋的慘案,又被召喚到了大眾的面前。

「當他講到殺戮的那個時刻,儘管聽眾已經溢出旁聽席,然而那屏氣凝神的安靜是如此觸手可及,連吞口水的聲音都顯得嘈雜無比……站滿了人但除了被告外毫無一絲聲音的場景,簡直可以用鬼氣森森來形容。」當然也前去旁聽的記者,在事後這樣描述當時的場景。不意外地,高斤被判了死刑,這起日本領台以來的重大刑事案件,終於宣告破案。

  1.  歷史的塵埃蓋不住疑點

很快地,高斤就被執行死刑,而黃乾元仍然在逃。警方依舊持續搜捕,但案子總算告了塵埃落定,自此可以慢慢地淡出大眾的記憶之中了──直到我們偶然路過,在百年後的今天,一邊讀著相關的資料,一邊對這起案件的結果感到無比困惑。

高斤與黃乾元,果然是真兇嗎?

依照高斤在庭上的供述,他在午夜過後不久,和其他幾人先進了屋子,殺了熟睡中的一男一女。女子先是喉部被刺了一刀,接著臉部遭砍,之後就死了。而男子則在女人的悲鳴聲中負傷逃到門口,之後在該處遇害。解決完兩人後,才再進入別室中,將睡在那裏的市川太一郎和北貞造殺死。

這個敘述充滿了疑點。首先陳屍的位置就不對了。戎谷敦與丈夫村田賢吉應是死在靠近門口的地方,而市川太一郎和北貞造則陳屍於屋子的中段與後段。這樣的狀況,看起來比較像是戎谷敦與村田賢吉前去應門後遭害,聽到聲音跑出來的市川接著遇害,最後兇手找到了在房間裡的北貞造。其次,關於傷痕的說法,也與七年前的報導並不相符。根據高斤的說法,他們並沒有砍殺太多次,然而按照遺體的狀況,顯然並非如此。

另一方面,警方偵查的方向也令人困惑。為什麼他們認定村田賢吉是兇手的主要目標,其他人都是附帶的損害?如果僅僅要殺害村田賢吉,難道沒有更好的時間點,比如落單一人,或是和藝妓飲酒作樂的時刻嗎?為什麼要挑選有三名正當盛年的男子所在的時間與地點,難度不是分外提高了嗎?會不會其實兇手的目標是一網打盡?戎谷敦在這個故事中的位置又是什麼?更有意思的是,為什麼警方鎖定的兇手,都是本島人?僅僅是因為丟棄的兇器中有一把台灣刀嗎?日本人都能容忍無賴漢村田,如此有同胞愛嗎?這個案件或許在法律上已然告終,然而圍繞著它,我們才剛剛開始羅列一連串令人不禁想繼續探問下去的問題清單。

大稻埕染上的血跡,隨著來來去去的人們而褪色。然而歷史記憶中的疑惑、冤枉、暗影,依然不會被輕易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