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發子彈。一把抖動的槍。一名不知是惶恐抑或呆滯的中華民國士兵。一場槍決。一齣不知冤枉或共諜的案子。一件處決過重的白色恐怖案件。
「明天換你上場了」
「這……排長,你開玩笑吧?」
「軍令如山,不可改變,即便你在安徽從未見過戰場,我們這裡也是有制度的,明天,就是你上場,等等好好睡覺,明兒一早才有力氣。」
據後來的報導與史料分析,我們才知道小兵的營區位在中山北路二段,槍決執行的場地,俗稱馬場町刑場,明兒被槍殺的人關在今日青島東路喜來登大飯店的位置。
馬場町上,槍聲一起,代表著生命逝去與「反共大業」的勝利。在白色恐怖時期,警察系統與軍人系統反覆執行國家機器的殺人任務,它最終往往在馬場町告一段落,這一帶也有南機場之稱。不論是馬場町或南機場,它們原本都與白色恐怖無關。
最初:蒔花、練兵練馬與鎮魂
馬場町三字起源於1920年代,是台北町名改正後,針對新店溪右岸、介於艋舺與崁頂周遭那一大塊突出地帶的稱呼。在日本政府徵收以供軍方練兵之前,居民常在此種植香花,並將它們送到大稻埕茶廠為包種茶薰香、製成香片,運往全世界銷售,在19世紀末已成全球茶葉流通體系的一小部分。
1895年後,台灣改由日本政府殖民統治,各地大小反抗不斷,即便反抗穩定,軍方也不敢輕忽,一開始沿用清國留下的軍方用地、三板橋軍事基地操練軍力;1909年前後,因三板橋練兵場過於潮濕且配備不齊等諸多原因,練兵場改遷往今天的馬場町處,最早直接取地名、稱作加蚋仔崁頂庄練兵場,爾後直接稱練兵場或「台北練兵場」。
練兵場除練兵用途,還是北部軍方「遙拜」內地日本,感激天皇恩惠之處:「帝國在鄉軍人會台北聯合分會會員,午後八點半鐘,舉行遙拜,續後即舉今上陛下恩賜詔敕奉讀式……」
同時,練兵場也是「招魂」所,功用部分類似於今日的中華民國忠烈祠:1914年,強勢「理蕃」的佐久間佐馬太總督帶領軍隊對太魯閣族發動攻勢,從該年5月發動戰爭;8月底戰事結束,總督府控制了太魯閣族,接著於同年9月舉辦招魂式,安撫第二守備隊司令部下各戰死者、病死者的「英靈」。在台北練兵場,軍人無不莊嚴肅穆同時又感慨不已。
此外,練兵場不僅是中學的軍訓場地,也定時、定期地舉辦夜間聯合擴大操演,假想敵人從它方攻入,則軍隊該如何準備、反制,於重要幹道或民間聚落小巷間架築堡壘等。一方面這裡是軍事重地,讓一般民眾能感受戰爭的肅殺;另一方面,除軍方訓練的馬匹之外,也外借各界馬術會操練馬匹或競賽馬匹,因此在1920年代新舊町名改正之際,加蚋仔崁頂庄練兵場所在地改名成了「馬場町」。
1920年代除地名改變之外,練兵場還新設航空設備:1920年4月,練兵場北側新建了「格納庫」,就是為了存放即將運到的兩架中島式飛機與冒里斯式飛機;4月17日,練兵場萬里晴天,時任總督田健治郎與陸軍司令部等軍方單位,都「蒞臨」練兵場,一睹飛機在台北上空翱翔的風采:「由佐藤班長先行,從觀覽席東側往上空衝刺,從城內往圓山方面以八百米的高度飛行並折返,並從西方降落,還刻意以低空方式從總督、軍司令官所在的觀眾席前面通過,並於8時13分安全著陸,觀眾同時起立拍手歡迎……」
這趟飛行不僅關乎官方或軍方,也是公諸於民眾、一同歡慶的事情,人們紛紛討論空中有「大鳥」飛越,總督府也刻意邀請已經歸順的「蕃人頭目」前來台北練兵場,觀看軍事操演與飛機飛行,並要求頭目返回部落後為其廣為宣傳,讓剛歸順的蕃人了解政府軍力如何強大,切莫再興反抗之心……
自此之後,馬場町練兵場除了賽馬、練兵,還有定期的飛行訓練與展示了。1920年10月、台籍第一代飛行員謝文達也在此處展示飛行,引起各界熱情響應與支持,畢竟他是「台籍飛行員」,打破日人掌握飛行界的情形,特別珍貴。可惜,另一名台籍飛行員就沒那麼幸運了:1934年,楊清溪駕駛的高雄號在環島飛行時不幸墜落於新店溪右岸,楊清溪本人也在意外中罹難。
「南機場」的雛形
1933年,「台北飛行場」,即今日的松山機場還在籌劃階段,但「內台」(日本內地與殖民地台灣)的郵務航線已準備啟用;為了擴展與完整飛行用途用地,購地以擴大馬場町練兵場腹地勢在必行。1935年,同為受日本殖民的韓國名義領導者李王來台觀覽,也在練兵場內觀看日軍步砲連部隊的渡河演習;應當是一國之君的李王,來到日本殖民地台灣看到這番軍事操演,不知心情如何?或許也跟前述那些蕃人頭目一樣,感受到震懾與害怕?
1936年後,位於台北偏北松山一帶的台北飛行場才被徵收、建設,正式用於飛行,而位於新店溪畔這裡、從馬場町練兵場陸續擴張整建而成的機場用地,也逐漸在民間得到「南機場」的稱呼。
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南北兩機場都改作純軍事用途──外人不知其內部變化──同時也是盟軍空襲台北前特別標註的軍事用地。大戰結束後,台北練兵場被中華民國軍隊接收,20多甲用地拿來作為高爾夫球場,50多甲用地則作為軍眷住宅。
這群軍眷住宅,官階高者,可能被分配到日本時代留下來的日式宿舍,至於普通士兵及其眷屬,就住在相當擁擠的地方,只能以「克難」兩字形容。據報導內居民的回憶稱:「幾個木箱併在一起就成了桌子,大家睡在不知哪來的磚塊湊合起來的木板上當床,人們常以克難嘛!湊合著點來自我調侃。」社區巷弄相當狹窄,也只有公共廁所可以使用,每早就是家家戶戶排隊捧著尿罐、屎壺等著倒入茅坑內的景象。而這些軍眷住宅有別於他處眷村的「特別之處」,可能就是那些「槍響」了。
這一次,將以鮮血澆灌鮮花
住宅不遠處,就是槍決執行場地,早晨居民還在迷濛半夢不醒之間,外頭就開始有轟隆轟隆的軍用大卡車經過,駛過路上碎石的噪音以及嘶喊的人聲,就是此處居民的共同回憶:「槍殺啦!」接著有人會對著佈告,以紅色水筆在寫有名字的白紙黑字、匪這一字上畫上大大的X,就像鮮血一樣,是當地小孩難以忘懷的惡夢。
曾有居民回憶,小時候因為喜歡清澈的水流及其間的魚蝦,便順著長著花花草草的河堤一路走到水源路尾端,這才發現前面擠著滿滿的人潮,而夾縫間,就瞄見了慘黃膚色身上血跡斑斑的屍體……這是她一輩子難以忘懷的記憶。至於眷村裡好鬥的小孩,也受這國家刑場的暴戾之氣影響,發明的表演遊戲竟稱作「馬場町槍斃匪諜」:一人扮演指揮官、同時是開槍者,倒楣者當受刑犯被五花大綁,其他人不是幫忙搬運就是充當觀眾。這樣驚悚的戲碼,竟也是當地孩童熱中不已的家家酒遊戲。
2000年後政黨輪替,228事件與白色恐怖的相關討論也愈加豐盛與複雜起來;一名退役許久的長者匿名投稿到報刊,回憶當年當兵的過程。一開始,他在某處要塞守備團當兵,但班長過分嚴格,管教的傷口讓人難以入睡。1950年代初,戶籍制度還有些混亂,他偶然地跟著在保安司令部的幹部朋友補軍隊內的空缺:不用操課、不用訓練,只要站衛兵和押解人犯即可。原來他是補進了保安司令部軍法處。
那個時期匪諜案相當多,他白天站衛兵,晚上就跟著老兵一起把審訊整夜的人犯押解回刑房,凌晨則將已經被判決死刑的犯人押解到馬場町刑場,執行槍決。這就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這些死刑犯中,有搶劫攤販而以軍法嚴厲判刑的阿兵哥;有大聲哭喊自己無辜的年輕人,也有戴著眼鏡、樣貌斯文,大喊共產黨萬歲的長者。
綜合以上,馬場町成為一處繚繞著死刑犯喊聲與執行士兵槍決聲的軍眷住宅,居民的回憶也常與刑場伴生,而這些都是20甲高爾夫球場內、那些高官權貴打小白球時不會意識到的事情;更有可能,那些權貴就是決定刑場內生死的高官。時值轉型正義終於開始推動的今日,雖然已經有了馬場町紀念公園與國家人權紀念館,開始去寫下這些受難者的故事,但究竟加害者是誰?加害的過程為何?哪些人真是共產黨人士?哪些是誤判?哪些又刑責過重?這一切都還剛開始起步,真相仍過於模糊;此外,作為練兵場與飛行場的馬場町歷史也罕為人知,涉及土地的歷史與轉型正義的歷史,肯定還有一大段路要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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